天空灰白,云層濃厚雜亂,望不見一絲蔚藍的天。這樣的天空下頭,是墨綠色的連綿高山。高山之下,是一片深綠色的樹林。再往近處,就是深黃、淺黃、草綠和各色花朵夾雜的大片草原。
一條灰白的公路,就在眼前。
天空飄著一點小雨,風開始大了。路旁有幾只綿羊,不顧風雨嚼著草,抬頭望向尤明許。
尤明許沒想到六月的藏地還會這么冷,她只穿了條防水褲,T恤外是件沖鋒衣。長發束成馬尾罩在頭盔里。盡管身上冷,她的越野自行車還是保持均勻穩定的速度。
前后左右一個人都沒有。
她又抬頭看了看天色,再低頭看表,今天就這樣,也許該找個地方休息了。
但這片地區本就偏僻,居民稀少,只有一些驢友會走。她又騎了一陣,已是下午四點多,天更暗了,山邊陰沉沉一片。雨滴在變大。
尤明許累了,也有些餓,就把自行車停在路邊,從背包里拿出巧克力和香腸,慢慢吃著。
她停了十幾分鐘,只有一輛車經過。本地牌照,很舊。開車的是位中年大叔。尤明許朝他揮手想要搭車,他跟沒看到似地飛馳而去。
尤明許也不在意,靠在路旁樹下,繼續吃著冷冰冰的香腸。
又過了一會兒,遠遠駛來一輛摩托,摩托上坐著個長發年輕人。尤明許看著他不動,年輕人皮膚黝黑,穿著牛仔夾克,面相看著就有點雞賊,那雙眼更是繞著尤明許打轉。
他在她車旁停下,盯了她兩眼,問:“去哪里啊?”
尤明許這時聽到汽車的聲音,往后瞟了眼,又有輛汽車駛了過來。雨蒙蒙的,車燈亮著,一時間她看不清駕駛座上的人。
她往前方揚了揚下巴,示意摩托青年自己的方向。
摩托青年又問:“一個人啊?”
尤明許笑笑,答:“不,還有幾個同伴,他們在后面,我騎得快。”
青年目光有點深,不吭聲了,手按在摩托把手上,也不動。這時那輛后面來的車,從他們身旁經過,速度平穩不快。尤明許越過摩托青年,隔了綴著水滴的車窗,看到個年輕男人。皮膚挺白,輪廓也不像本地人。寸頭,五官分明。他也穿著沖鋒衣,黑色的,微微豎起的衣領里,露出一小片脖子和喉結。挺帥,而且是那種帶著堅硬男人味的帥。
摩托青年也回頭,打量了開車的男子幾眼,臉上沒什么表情。
尤明許把自行車頭一抓,飛快跳上去就想走。哪知道摩托青年大概也是放羊打獵之類出身,又或者類似的事干過很多,反應也很快,身體偏過來,一把抓住她的車頭,另一只手就抓向她背后的包。
竟是個打劫的。
尤明許狠狠瞪他一眼,咬牙想要掙脫。兩人立刻撕扯在一起。而前頭那輛車已開出百余米遠,只怕難以注意到身后的狀況。尤明許把心一橫,抱著背包,大喊道:“放手!你放手!救命啊…搶劫!救命…”
摩托青年兇相畢露,一拳朝尤明許的臉打過來,惡狠狠地罵道:“想死!閉嘴別喊了!”尤明許反應比較快,極為狼狽地躲開這一拳。青年順勢擒住了她的手腕,倒是愣了一下,觸手只覺得柔軟滑膩異常,再仔細看她的樣貌,心尖就顫了一下。
腦子里有點氣血上涌,青年想再干點別的了。他索性丟開摩托車,也不搶包了,雙手抓著她的肩膀,就往那幾棵樹后推,臉上似笑非笑地說:“你躲什么躲?我不搶了不搶了,這種天氣,一個女孩子走這條路多不安全,我帶你去安全的地方好不好?”
他的語氣突然變得輕浮,又開始動手動腳,尤明許哪里有不明白的,心中厭惡鄙夷無比。可當下的情形確實危急得很,她一面拼命掙扎抵抗,一面用盡全力再次大喊:“車牌號川AXXXXX的大哥,救命!求你救救我!有人搶劫強~奸!救命啊——”
摩托青年有點惱火,忍不住轉頭看了看,這才發現那輛車居然真的沒走,停在前面了。他猶豫這一下,尤明許趁機掙脫就跑。青年低低罵了句,剛想追上去,卻見那輛車居然掉了個頭,“叭——”尖銳的汽車喇叭聲突然響起,車筆直朝他們開來。
尤明許踉蹌跑了幾步,一抬頭,就看到黑色轎車離自己只有十幾米遠了。駕駛座上那人緊盯著她,目光警覺而堅定。而他的手一直壓在方向盤上,車喇叭聲始終在持續,穿過雨簾貫穿公路,幾乎響徹整片原野。
尤明許的心頭就這么一熱,莫名的安全感涌了上來。她似乎看到那人朝她點了點頭,一個加速,車轉眼就要到眼前。
尤明許回頭,就見青年跳上摩托,一腳油門跑了。
尤明許像根木頭似的,抱著背包,呆呆站著。
雨不知何時下得更大了,噼里啪啦落在地上,還有他的車上。他一個急剎,人從車里出來。盡管天色灰暗雨水重疊,在兩人周圍乃至遠方,蔓延成一片灰蒙蒙的模糊世界。尤明許還是看得更清,他約莫一米八高,一身沖鋒衣褲,身材結實,面容溫和干凈。
他看一眼尤明許,又往摩托車遠去的方向望了幾眼,露出幾分兇狠神色,但立刻收斂了,轉頭又望向她,問:“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尤明許搖搖頭:“我沒事。謝謝你…謝謝你掉頭回來。要不是你,我真的就完了。”
他很溫和地笑笑。
他也沒有想到,自己偶爾出手搭救的女孩,會長得這么明艷動人。在這么糟糕的背景里,那張臉也會叫人眼前一亮。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了停,即刻移走,問:“你有沒有其他同伴,要不要聯系他們?”
尤明許答:“我現在就一個人。本來有個朋友一塊兒,昨天她家里臨時有事,先回去了。我想把剩下的路走完。”
男人沒說話,手搭在車門上,隨意地敲了敲。尤明許就看到有水滴沿著他削瘦分明的手背,無聲滑落。
他問:“那接下來,你一個人能繼續騎嗎?需不需要打電話叫警察過來?”
尤明許微微低下頭,看著他的靴子。沖鋒褲腿扎進靴子里,線條帥氣利落。她答:“我能不能搭你的車,到前面找個安全的地方呆著?我實在騎不動,也不想騎了。”
男人沉默了一會兒。
尤明許抬頭,看到他微微皺了一下眉,那神色居然是有點勉強的。但他的眉頭很快舒展開,說:“好。”
尤明許對他一笑:“謝謝!今天真的太感謝你了!”
雨水紛紛從天而落,混一片迷蒙顏色,而纖瘦的女人身處其中。他看著她兩顆眼睛珠清澈動人,鼻子很秀氣,一笑那飽滿的紅唇,竟有幾分天生的性感味道。他已經很久沒有碰過女人了,看了兩眼,心里竟有一絲莫名的焦躁。當她望過來時,他已移開屬于男人的無禮目光。
他開的是輛普通轎車,說:“后備箱裝滿了行李。”就幫尤明許把自行車系在了車頂上。
狂風驟雨來臨了。
黑壓壓的云,壓向山頂。天地間暈沉沉一片,車外只有轟隆的雨聲,之前顏色豐美的藏地景色,仿佛轉眼間褪去色澤。只余一團好像能吞噬掉一切的陰暗,能見度變得很低。
他的車開得不快,偶爾也會有別的車經過。車里有暖氣,尤明許脫掉外套,只穿緊身長袖,坐了一會兒,就感覺身體回暖。
她偷偷望去,他似乎很專注在開車。剛才淋了雨,他把外套也脫了,里頭是件深灰色長袖,很襯他。
過了一會兒,他問:“介意我抽根煙嗎?有點累。”
尤明許答:“不介意。能不能給我一根?”
他這才有些訝異地看她一眼,眸中帶了點笑。他伸手在中控臺上抓了抓,摸出半包煙。尤明許向來知情識趣,直接拿起來,抽出一根先遞給他。
他接過,說:“謝謝。”
尤明許自己含了根,他又摸出打火機,給自己點上,然后遞給她。尤明許動作熟練地夾著煙,慢慢抽著。明明兩個人依然話不多,感覺卻比之前剛上車時要親近熟悉了些。
他說:“顧天成。我叫顧天成。”
“尤明許。”她又掃了眼車外的雨,“要不是遇上你,我現在不知道淋成什么鬼樣子了。”
他唇角一勾:“小事。”
尤明許問:“你是干什么的?”
顧天成答:“IT。你呢?”
尤明許:“服裝,我做服裝設計。”
顧天成笑了笑,輕聲說:“難怪這么好看。”
尤明許聽清了,不說話。也不知他說的是什么好看。他也安靜著,就跟自己剛才什么都沒說似的。兩人各自抽完煙,雨已小了些,她看了眼黑下來的天色,問:“還有多久能找到休息的地方?”
他說:“我也不知道。不過我記得前年來,再開個把小時,應該能看到藏民的家。”
尤明許說:“好。”抱緊雙臂,靠在車椅里,過了一會兒,伸手擦了一下臉,然后按著額頭。
顧天成察覺了,問:“怎么了?沒事吧?”
然后就聽到她把臉埋在胳膊里,悶悶的聲音傳來:“沒事。就是想起剛才的事,還是有點怕。”
她的嗓音很平靜,平靜中帶著一點自嘲的笑意,還有半點難以掩飾的委屈。之前顧天成就覺得這個女人非常膽大鎮定。上車后也沒有任何哭鬧失態,神色如常地和他一起抽煙聊天。沒想到過去這么一會兒了,她才后知后怕,終于也露出了幾分屬于女人的柔弱無助。
側眸望去,女人的長發已經散開,微微帶著波浪卷,烏黑濃密。小臉躲在手臂后,下面是纖細的腰身和修長雙腿。胸口的線條更是玲瓏飽滿。她從手臂后露出眼睛,那里頭清亮流光,倔強生動。
顧天成的心口就像被什么輕輕扎了一下。他抬頭望著前方,這里是川藏交界處的荒原,天為幕,地為席。沒有別人,遠離城市。遠離一切平凡、擁擠、勾心斗角和偽裝。他卻和這個女人,如浮萍般相遇,在同一輛車里,躲避風雨,溫暖前行。
尤明許和他目光交匯。他的神色還是淡淡,嗓音卻柔和了幾分:“別怕。我一定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