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里,槐詩沒有急著回應。
只是抬頭看著他。
滿懷好奇。
“可代價又是什么呢,羅老師?”他認真的問:“這次你連錢都不收了,還特地送貨上門,我有點心慌啊。”
“收錢難道你就能安心么,槐詩?”
羅老垂眸看他,臉上并沒有一如既往的戲謔和嘲弄,反而一片困惑:“你真覺得自己學的東西可以用十萬買來么?”
從一開始就占光了果園健身房的便宜。
甚至還試圖把健身房的前臺都拐走。
實在是罪不可赦。
別說十萬,放在其他時候,一百萬羅老都給他一拳揚了,哪里還有龍驤這種好東西送給他?
果園健身房畢業的人那么多,有槐詩這樣成就的又有幾個?
雖然老頭兒嘴上很嫌棄,實際上也很嫌棄,但還是手把手幫他幫積弊掃除,重鑄根基,還毫不保留的交了禹步和鼓手的所有訣竅關隘,哪怕剩下的都要他自學,可師傅還不是要先領進門么?
人情欠的不可謂不大。
如今羅老上門說你來幫個忙,難道不教槐詩極意槐詩就能不盡心盡力么?
“好吧。”槐詩嘆息:“只要不違背江湖道義…算了,違背了不被人知道也沒關系,只要給我留點良心在就可以。”
“那么,成交?”羅老問。
“成交。”
槐詩嘆息,撐著身體想要站起來。
正準備問他怎么教,這一次是不是有什么新的辦法折騰自己,以及究竟要多久才能學會如何如何。
就看到收到回復的老頭兒點頭,抬起手,等他站穩了,抬起手,對準他的臉。
奮力一拳!
難以言喻的悲憫和震怒充斥在那一張面孔之上,不知究竟是喜是怒,是肅冷還是慈悲。就連渾身鼓脹的肌肉都變得難以言喻的寶相莊嚴。
殘缺的光輪在他身后稍縱即逝。
映襯的他宛如神佛。
就這樣,對準他的面孔,不等他有所反應,拳頭就已經揍在了他的臉上。
將他打進了墻里,摳都摳不下來。
又來?
槐詩的腦子里只來得及轉過一個念頭,就感覺到鼓蕩的源質隨著那一擊灌入了他的肺腑,驟然擴散,掀起滔天巨浪,爆發!
他感覺自己要裂裂裂裂裂開了…
眼前一黑,再度進入了第三人稱視角。
脫離了軀殼,向著黑暗的最深處墜落。
最后的那一瞬間,他只看到羅老的身影,可并非是那一具魁梧又蒼老的肉體凡軀,而是燃燒著無窮血焰的三頭八臂的猙獰之相。
持寶瓶、持寶劍、持金剛杵、持金鈴…
明明如此猙獰,卻具足三十二相,充斥寰宇,把握乾坤。
浩蕩的雷鳴從他的靈魂最深處炸響,化作宛如無數人聲重疊的莊嚴贊頌。
“見我身者發菩提心,聞我名者斷惡修善,聞我法者得大智慧,知我心者即身成佛!”
此乃,當頭棒喝!
槐詩,終于裂開了。
死寂,死寂,死寂。
漫長的寂靜里,羅老緩緩的收回拳頭,長出了一口氣,肚子里發出一陣饑渴的雷鳴聲,又餓了。
明顯消耗巨大。
如此近乎揠苗助長的方式,也就是用在槐詩這種只差臨門一腳的人身上了,否則其他人別說撐得住,當場恐怕就魂魄消亡了。
“行了,大概要睡半個月左右,就讓他在那兒待著吧,放著不管最好,地下室封起來別讓人進來。”
羅老甩了甩身上的汗水,回頭看向雷蒙德,還有他手中的手機,伸出手。
雷蒙德連忙彎著腰把手機送上去。
任由他五指隨手合攏,捏碎,變成粉塵,只祈禱這老怪物不要覺得有人偷窺了自己家的師門秘傳一定要捏死才行。
“看明白了么?”羅老隨意的問道。
“沒…沒看明白。”雷蒙德擦著冷汗。
“哦,沒明白也要掏錢,一百萬,美金,少一毛我去找你老師要。”羅老瞥了他一眼,回頭又看向了原緣:“你呢?”
“…沒有明白。”原緣搖頭。
羅老看向林十九,林十九哆嗦了一下,也跟著點頭:“一點都不明白!”
三個家伙。
一個揣著明白裝不明白,一個懂了一點但謙虛說不明白,只有最后一個最誠實,就真的就一點都不明白。
反正他不介意,能學多少算多少,能看到這一拳,將來突破極意也算有點幫助。
“槐詩是怎么教你們的?”羅老問。
原緣說:“練琴和劍術。”
林十九神情無奈:“做菜和干活兒…”
“倒是懂得因材施教,老師沒白當。”
羅老點頭,再度看了兩人一眼,揮手說道:“你們老師歇逼半個月,這一段時間我代課。
琴也別練了,至于那幫黑幫放著不管也沒關系,我先把你們倆基礎重新打好。別將來到了地獄里被老不死的清理了門戶。”
原緣張口想要說話,可最后卻沒有反對。
小十九點頭如搗蒜。
一個是覺得機會難得,不能練琴還可以后面補,另一個是…單純不敢反對。
“沒意見?”羅老問。
“沒,沒!”林十九搶先說:“我們倆舉雙手雙腳贊成!”
“哦。”
老頭兒頷首,倒是沒想到竟然這么順利,沉思了片刻,從屁股后面的褲兜里變魔術一樣,掏出了一個東西來,晃了晃,遞到兩人面前。
“這啥?”林十九揉了揉眼睛,一頭霧水。
“POS機啊,這都不認識嗎?”
老頭兒瞪大眼睛,嚴肅的說:“可別想學你們那個王八蛋老師白嫖…都先給老子辦卡!”
槐詩感覺自己被老頭兒打炸了。
意識潰散。
好像變成個植物人,被拋入黑暗中,迅速的,四分五裂,六裂,七裂,八裂…乃至所有的意識全部都潰散為塵埃一樣細碎的結晶。
被推到岌岌可危的邊緣——
可當他的意識即將徹底泯滅的瞬間,那一股力量又消失了,任由他踩在懸崖邊緣的那一線,艱難回返。
漸漸聚合,意識再一次連貫。
可不等他終于完整,那一股隱藏在意識中的力量再度爆發,將他重新拆碎,變成無數細碎的塵埃,擴散。
等到他即將徹底失去意識的時候,又任由他的本能將靈魂再度重聚。
然后,再炸!
好像永無休止的酷刑那樣,不斷的將他推到懸崖邊緣,距離意識的泯滅之差一線,可又冷漠的任由他重新爬回來。
然后,再推下去…
就好像推著石頭永無止境的西西弗斯那樣。
永恒往復。
不斷的分裂意識,卻又不損傷靈魂,只是任由他在這無止境的折磨中循環,循環,再循環。就好像是要將他徹底切裂成最細小的結構,從其中粗暴的榨取出所有的東西。
在轟的一聲幻聽里,他迎來了崩潰,可在并不存在的細碎回聲之中,他又再一次的完成聚合。
裂開又合攏。
就連思考都變得斷斷續續,難以銜接,甚至支離破碎,在過去的記憶和虛幻的場景中不斷的跳躍。
到最后,就連記憶和幻覺都不再出現。
槐詩放棄了思考。
耳邊傳來了遙遠的回聲。
那是意識崩潰的轟鳴,和它再度聚合時的輕響,間隔如此遙遠。
可漸漸的,它們的間隔卻變得越來越接近,直到最后,好像延續為一體,化為無止境的潮聲。
來,去。
接近,遙遠。
開始,結束。
啪嗒、嘭…啪嗒、嘭…
形成了最基礎的二四拍,好像永無休止。
但是總是如此,實在太過于單調,總要有變化。
槐詩這么想。
所以,要再增加新的節拍。
有那么一瞬間,嶄新的響聲從靈魂的分散和聚合里迸發,插入了原本的節奏中,再度賦予了它新的變化。
強、弱、次強、弱…
現在是四四拍了——
那么,再增加點新的變化如何?一點新的東西,打破舊的循環,帶來新的變量…
于是,在四四拍的間奏之中,有全新的拍子再度響起。
槐詩發現自己開始適應這樣的變化了,不知道究竟是否應該說是喜歡,可是卻不由自主的,沉醉在其中。
恍然不覺時光的流逝。
遺忘歲月。
只是沉浸在這純粹的節拍里,任由自己的魂靈隨之鳴動,每一部分,每一個細碎的組成,每一個屬于槐詩的部分。
回憶、思緒、執念、追求和愿望。
每一個新要素的加入,都令這逐漸繁復的節拍產生了新的變化。
緊接著,痛苦、憐憫、悲傷、憤怒、怨憎…無數源質的碰撞,迸發出截然不同的音色,像是血肉那樣附著在節拍的骨架之上,令死寂的黑暗里泛起了錯落的聲響。
分裂,聚合,開始,結束。
如是循環,如是增長,如是變化。
不知究竟過了多久。
直到最后,浩蕩的波瀾從靈魂的最深處萌發,在這一瞬間,將一切節拍和音色盡數統和,覆蓋,控制。
演化。
最終,化作宏偉的鳴動!
——交響!
就在這一瞬間,分裂的意識重新統和唯一,宛如樂章,彼此銜接,化為了完整的整體。當隱藏在黑暗里的力量再度爆發時,所形成的波瀾再無法干涉槐詩的意識。
宛如清風拂面。
只是意識的運轉,就令它消散在黑暗中,再也不見。
槐詩睜開了眼睛。
復返塵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