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人對野味的熱愛仍未消減,奧斯汀家中常吃鴿子派(當然,是烤熟的那種),野兔、野豬等獵物也時常出現在鄉紳的餐桌上。
倫敦現存最古老的餐廳RulesRestaurant,從1798年創建以來,完整保留了烹飪野味的傳統。他們在約克郡有座莊園,放養著鹿、狍子、松雞、鷓鴣等等。餐廳四壁裝飾著各種鹿的頭骨,底下小標簽還記載著獵獲年份和獵手姓名。
菜單上的野味隨時令而不斷變化,我們在這吃到了燴鹿肉配香菇和酸黃瓜,烤鴿子配酸甜多汁的黑莓:
在有些人看來,這是英國料理最后的榮光。不久之后,從農業到工業的巨變,就給它帶來了連續暴擊。
18世紀末,紡織業的革新開啟了工業革命時代,卻也導致失業率迅速上升。與此同時,17941795年的惡劣天氣造成了廣泛饑荒,政府趕緊發布一系列指南,仔細講解“馬鈴薯的種植與食用”,以填補小麥的缺口——畢竟一英畝土豆能養活的人,差不多抵得過三英畝小麥。
百姓一開始并不接受土豆,奈何現實殘酷:白面包價格瘋漲,肉和芝士的標價也都翻了番。農業委員會信誓旦旦,推波助瀾:“水煮土豆加鹽,就能夠為人們提供足夠養分。”
就這樣,土豆搖身成了英國人的主食,并在此后幾百年間陰魂不散。
19世紀初,正是工業革命進行得如火如荼的年代,農民紛紛拋下土地,涌向新興工業城市,轉而成為工人。
當時的廚師ElizaA注意到,傳統的燉湯技藝似乎完消失:“那些健康,美味又成本低。
工人擠住在狹小公寓里,只能在下班路上匆匆買點三明治,哪還有精力研究烹飪?更何況,美洲進口的肉類制成罐頭,比同重量的新鮮肉類便宜了一半,罐頭蔬菜水果、袋裝湯料包、人造黃油、煉乳、面包預拌粉從此大肆入侵廚房,家庭主婦放棄復雜的家傳菜譜,光靠產品說明書也能搗騰出一桌像模像樣的晚餐。
而當平民百姓都開始擁抱流水線生產的標準味道時,還有誰會去記憶野菜、豌豆和培根一同燉煮的那抹清鮮呢?
作為島國,英國一直對進口食材有著強烈依賴。16世紀開始的殖民擴張,更是把世界變為了英國的糧倉。戰前,英國的小麥有四分之五要從加拿大迢迢運來。然而,一旦爆發戰亂,食物供應就受到了毀滅性打擊。
游蕩在大西洋的德軍U型潛艇擊沉了上千艘商船,英國的食物供應驟然收緊。1918年,黃油、人造黃油、豬油、白糖和肉都實行定量配給制度,連土豆(土豆!)都一度出現短缺。
英國人還沒從一戰的陰影中徹底走出,二戰的炮聲又動地而來。營養學家約翰博伊德奧爾告訴英國政府,只要給人民供應面包、脂肪(黃油或人造黃油)、土豆和燕麥,再加上足夠的維生素A和C,就不會有饑荒的危險。
這一句話,以及相應的食物配給制度,統治了英國人的菜譜長達數十年。
政府開始教育民眾,蔬菜要簡單烹飪甚至生吃,才不會破壞寶貴的維生素。戰前作為牲畜飼料的胡蘿卜,被宣傳為“有助于夜間視力”的健康食品。易碎而難以運輸的雞蛋幾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干燥提取的“雞蛋粉”,食品部循循善誘:“你完可以用它做一份熱騰騰的雞蛋餅,省下的錢還可以買罐美味的果醬配著吃!”
有人說,在人類歷史上,戰爭大概是改變飲食習慣最有力的武器。英國菜在此前早已輝煌不再,經此一役,更是遭到沉重打擊。
戰后勞動力銳減,物資持續緊缺,1947年的冬天,英國先遭大雪,后遇洪水,八萬噸土豆和七萬英畝小麥都毀于水災。食物配給制度一直持續到1950年代才逐漸松弛,但許多口耳相傳的菜譜已徹底消失。
1952年,碧尼爾森所作的《企鵝烹飪大(ThePenguinCookeryBook)》(咦???)中,依然在教人用魚罐頭做菜,所有用到黃油的菜譜,也要補上一句“亦可用人造黃油代替”。食譜變成了操作手冊,用最經濟的方式烹制食材,但那些花團錦簇的香料,傲放慧黠的搭配,噴薄欲出的想象力,早就在工業革命、饑荒和戰爭的接連蹂躪中,壯烈犧牲了。
幾十年之后,我們又能在這片土地上看到牛羊遍地,草場豐茂,果樹成林的風光長卷。世界各地的食材也都漂洋過海,在這里交匯融合。去菜市場逛一圈,你既能買到德文郡的奶油、約克郡的干酪、肯特郡的蘋果、湖區的坎伯蘭香腸,惠斯特布爾小鎮的生蠔,也能欣賞到色彩各異的法國番茄,艷紅的伊比利亞火腿,張牙舞爪的阿拉斯加帝王蟹。
餐廳的豐富度更讓人印象深刻,意大利的披薩、西班牙的海鮮飯、印度的咖喱、土耳其的烤肉丸、中國的咕咾肉…你以為是英國人樂于接納新口味,卻想不到,對于香料的熱愛,早就刻入了他們祖輩的基因。
而英國傳統烹飪,也在逐漸重拾榮光。有Rules這樣的老派餐廳,頑強延續著兩百年的傳統口味,也有HestonBlunthal這樣的新派廚師,借用現代技術,讓中世紀菜譜重見天日。
在約克吃到的當地兔肉,搭配可愛的胡蘿卜 當然,你也可以去探訪那些散落各地的傳統英式小餐館,偶遇烤兔子、燉羊舌、野豬派這樣的菜式,猜想百年甚至千年以前的人如何欣賞這些風味——大概,也可算作一種別致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