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開得正嬌艷時吃到的新藕,即為花香藕。“頭茬韭——花香藕,新嫁的娘子——黃瓜紐”,還有“帶刺的黃瓜頂花的藕”,都是說花香藕的清純新嫩。花香藕上市早,小暑后,荷葉擠滿水面荷花次第開出時即掏上來。剛出塘時,白嫩嫩水汪汪的,若美人的玉臂,而那一道道紫箍,更像是美人的束腰,含羞的頂芽簇簇粉紅,藕頭黃綠半透明…你疑心那里會透出兩道清澈的眼神,溫柔而令人心痛。花香藕簡直就是國色天香,看一眼也是件賞心樂事啊。入口后,更是崩脆崩脆,肉嫩漿甜,如同一團白雪,給人留下爽爽的清涼余香,堪與最好的鮮梨媲美。
數年前的一個盛夏的午后,我走在六朝古都金陵街頭,忽然聽得一陣熟悉的家鄉情歌小調,先懷疑是自己的錯覺,停下腳步辨識了一下,聲音是從巷口的遮陽傘下傳來:“一枝蓮藕在水邊,不知紅蓮是白蓮?紅蓮白蓮都結藕,郎呀姐呀心里甜…好一個風光好一個天,好一個月亮缺半邊,藕要好吃趁花艷,郎要開船趁風好,姐要風光趁少年…”這反復回旋的俚俗小調,讓我仿佛嗅著了家鄉藕塘里傳來的幽幽荷花香,心里好一陣感動。待走到傘下一看,原來是一個賣榨果汁的老頭在唱,他的身邊是一架壓榨機,玻璃柜中放著一小截一小截白嫩的花香藕。巷子里有悠悠的風吹來,老頭微閉雙目仰躺在椅子上,口里兀自哼哼著,神情很是閑暇滿足。正好有一對小情侶走了過來,老頭一骨碌立起身,拿一截藕放到壓榨機下輕輕一軋,木凳下的小槽子里即流出藕汁來,源源匯入下面小杯中。我因為被鄉音和老頭的怡然神情所感染,也站到那對小情侶的身后要了一杯藕汁潤潤嗓子。嗬,通過吸管吮入口中,再徐徐咽下,真的好清甜好涼爽。
小暑大暑,上蒸下煮。最熱的三伏天里,土地曬得像火爐,葉菜類像莧菜、空心菜不是年華老去就是給烤委靡了。一般蔬菜短缺的時候,花香藕從清涼的鄉下水塘里源源而來,適時填補了“伏缺”。這種嫩藕切成細絲,旺火熱油的鍋里下紅椒絲先熗,再倒入藕絲略翻炒幾下,裝盤前若是能點綴上些許青碧的蔥花,極是賞心悅目,清新可口。涼拌藕片撒上白糖,裝在青花盤子里,頓有一種女人走上T型臺那般從容與自信;還有藕炒肉片,更是一個脆爽,適口至極;就算是用帶花香的荷葉做出的粉蒸肉,也是能讓人吃出一派田園風光來。
但是,最好的花香藕菜市場里是買不到的,都是在塘邊現采現吃,水靈鮮嫩,真是沒的說了。鄉下的孩子,快樂而單純,在那個欣欣向榮、無限豐沛的夏天里,鉆到綠葉仿佛把天空都填滿了的清涼藕塘里偷踩花香藕,放開肚皮大啖,是最平常的事了。這樣的事,也經常發生在有月亮的夜晚。采花香藕,關鍵在于認準荷葉。在滿塘肥大森碧的荷葉檔里,搜尋一種瘦黃的只有菜碟大的小荷葉,因為營養都讓下面的藕占去了,所以這種荷葉學名叫后巴葉——鄉民們則以母牛生殖器命名。順藤摸瓜那樣依著這種荷葉的桿往下跺,很快就能抽上來一段花香藕。花香藕太脆嫩了,若是稍稍用力將藕砸落于地面的石頭上,叭一聲脆響,一縷香魂散去,整段藕化為玉漿,猶如白雪撒地。
當一塘荷花開得紛紛揚揚時,蓮子灌飽漿水,采蓮女坐一條窄窄的小盆,在碧翠的荷葉中穿梭游曳。風是最清新自然的風,空氣透明而潔凈,碧水、綠葉、紅花…此情此景,會使人感覺天底下的詩情畫意,都讓這眼前的景色給占盡了。
待到荷花落盡,蓮子老黑,此時采上來的藕,稱之為秋藕。這種藕,少了花香年華那份不諳世事的水靈和清純,如初顯濃郁風采的豐滿少婦,美白馴良,生吃入口頗多咬嚼,令人回味纏綿。
至今猶記得用秋藕做出的藕餅和藕夾的那種美味。把洗凈后的藕在粗礪的破缸片上擦成藕泥,放入鹽和蔥攪拌,做成一個個餅放進油鍋里炸成金黃色,脆嫩又糯滑。做藕夾,只需將藕切成薄薄的片,每兩片夾進一筷子頭肉糜,合二為一放入油鍋里炸焦黃便成。因為藕夾是肉餡的,吃在嘴里鮮香四溢,又燙又急咬破了舌頭都全然不覺。
雞頭菜就是“雞頭苞梗子”,早年遍布鄉下大小池塘。其葉,上面綠而背面紫紅,葉脈凸起,經絡曲折崎嶇,邊緣向上折而多皺,圓盾形,大如荷葉但不似荷葉那樣挺水,浮生水面更似睡蓮葉。花伸出水面或不出水面,有白色和紫色兩種,也像睡蓮那樣日開暮閉。其實,性喜夏日陽光的雞頭菜,正是浮葉型睡蓮科水生草本植物。只是這雞頭菜卻絕不似讓人觀賞的睡蓮那般嫵媚和厚道,滿塘的葉子像被搟面杖搟開的一般,看似擠擠挨挨親密無間,實則其葉、梗、苞無一處不滿布尖刺。雞頭菜結果球形,頂部似雞頭,所具刺最長而密,令人望而生畏。其長達數米的嫩葉柄或花柄,撕去帶刺的外皮,即為市場上出售的雞頭菜。
雞頭菜是道地的草根菜。鄉下逢上夏秋無雨,地里的茄子辣椒青豆多奄奄一息而無遐他顧,鄉民筷子只好向水塘里伸。除了魚蝦螺蚌菱蓮外,雞頭菜亦被推到前場。弄一張腰子盆,下到水塘里,看準那一張張大浮葉,先用綁在竹竿上的鋸鐮刀貼水面割掉浮葉,再將刀伸向水底齊根割斷葉柄。有時運氣好,一刀同時割斷幾根葉柄、花柄還有苞柄,因為它們都是中空或有氣囊和浮囊,底下一割斷,立馬橫著浮上水面,撿到盆里就行了。但這東西遍身是刺,怎么抓都會扎手的。弄回岸上后,還要一根根地撕皮,待撕出一堆光滑清潤的“雞頭苞梗子”后,一雙手——尤其是拇指和食指,密麻麻地扎滿暗黑的小刺,挑也挑不盡。好在雞頭菜的刺屬軟刺,并不陰險,你不去管它,任它在你肉里埋藏著,十天半月就一點感覺也沒有了。有些胝手胼足的嬸子大伯,甚至可以赤足輾踏或整把地抓起那些刺猬一樣的“雞頭苞”,尖刺亦奈何不了老趼皮!
雞頭菜多是清炒。將其折成寸段,洗凈,用刀拍扁拍裂,入鹽稍捏一下。鍋里倒油燒熱,投入紅辣椒絲、蒜泥先爆,再放雞頭菜翻炒片刻,就好了。雞頭菜生吃甜津津的,爆炒則脆生生的清新可口,還沁出幽幽的清香,一股來自水域野澤的大自然氣息。蓋鍋燜爛亦自有風味,吃在口中柔軟而綿回,辣呵呵的,最能下飯。雞頭菜入壇腌上一段時日,再下鍋用紅辣椒炒出來,吃稀飯最好了。也有人家將腌雞頭菜抓到碗里,擱上水大椒、拍碎的老蒜子,再淋上幾滴熟香油,直接放在飯鍋里蒸爛,一家老小就著這一碗菜吃得風卷殘云。
“雞頭苞”在水下都是一窩一窩的,一棵根上先后能長出幾十個花苞,開紫藍的花,花謝苞沉,水底坐果。孕實的“雞頭苞”,海綿質內里包滿豌豆大的果實,嫩時鮮紅,可以生食,是鄉間小兒專享的零嘴。老了,剝掉黑殼外皮,露出里面的白米,就是芡實,炒著吃,味甘而香,像野栗子那樣富含淀粉。鄭板橋有詩:“最是江南秋八月,雞頭米實蚌珠圓。”這雞頭芡米又是保有生動別致的水澤之靈氣的著名中藥材,廣州、港澳還有東南亞人,最是迷信其滋補效應。我們平常燒菜時所說的“勾芡”,“芡”就是芡實加工出來的淀粉。蘇東坡有一未曾申報專利的自創養生秘方,即每晨取幾粒芡實放口中含著,直到滿口唾津,再鼓漱幾遍,然后徐徐咽下。總共含服三十粒左右,天天如此,成為習慣。他說:“人之食芡,必細嚼,而芡無五味,腴而不膩,能使人華液涌流,轉相挹注,促進食欲。”
產于太湖流域一帶的芡,無刺或少刺,故多人工大面積栽培,也有用于觀賞性栽培。芡開花后,幼果縮入水中發育,長成“雞頭”。我在太湖邊看到過芡農為方便采收,用一種專用紗布袋將“雞頭”套上,待果實成熟后連袋一起收獲。那邊的朋友給我看一篇文章,講到一段掌故:芡實別稱“雞頭”,當地上年紀人又呼作“楊貴妃”“貴妃乳”。這一艷名,來自唐玄宗李隆基和貴妃楊玉環在華清池洗澡的故事。貴妃出浴,“錦袖初起,蝤蠐微露”,玄宗捫弄其乳曰:“軟溫,好似新剝雞頭肉…”后來經說書人“藝術加工”和傳布,就有此稱了。
清人沈朝初有《憶江南》詞:“蘇州好,葑水種雞頭。瑩潤每疑珠十斛,柔香偏愛乳盈甌,細剝小庭幽。”在太湖邊小鎮游玩時,常可看到一些老頭老太一邊拉著家常,一邊用一把魚形鉗剪出雞頭米,手法極是靈巧。他們腳邊分別是兩個笸籮,一個裝黑溜溜的果,一個裝瑩白的米仁,地上留一堆破碎的殼,仿佛就是一地不堪收拾的民間話本。
炎天夏日,煮點蓮子芡實粥吃,可養心寧神,益精強志。用蓮子芡實各一兩,糯米二兩,糯米泡脹加水及芡實上火燒開,再加干蓮子(蓮子不泡更容易煮爛),在液化氣灶上燒開,就可放到電飯焐子里慢慢煨了。這種蓮子芡實粥,在《紅樓夢》中則處理得更精致,記得好像煨煮時加蓋一層開水燙過的鮮荷葉,食時還要放入桂花鹵。難怪大觀園里的男男女女在過好日子時,一個個活得那般滋潤,不獨是寶玉一個人喝建蓮紅棗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