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
高柳深竹,翠色垂衣。
石骨嶙峋,水洗之后,瑩瑩有白,紋理縱橫。
不大不小的池塘中,水木明瑟,荷葉落在里面。
風吹來,竹葉響,水波起,光影冷峭。
置身其中,蕭索清冷,不似盛夏,反而像深秋。
太上皇李隆基半倚在軟榻上,鬢角霜白,老態畢現,他膝上蓋著毯子,目光渾濁,看向場中。
在那里,有舞女十幾,盛裝精致,長袖緩帶,繞身若環,曾撓摩地,舞動之間,香風陣陣,環佩聲聲。
清影繚亂,青赤紅裙,聲調華麗,若仙女翩然起舞。
只應天上有,人間幾回聞。
李隆基神情木木的,只是在聽到一句“人何在,一簾淡月,仿佛照顏色。”忽潸然淚下,打濕了衣襟。
悲從心中來,難以壓制。
“皇上,”
高力士提著水壺過來,輕聲叫了一聲,這一幕,他即使見了很多次,依然覺得心里難受,自從太子登基為帝,太上皇隱居于此,就日夜思念貴妃,以淚洗面。
天人相隔,永不見面。
早年雄心壯志,都已經化為這蝕骨的相思。
李隆基顫巍巍地抬起手,指著場中的舞蹈,聲音微不可聞,道,“當年朕作此曲,愛妃常常一身華麗羽衣,扮作仙子,站在最前面,姿態清麗,不沾凡塵,美不勝收。現在朕還在,舞不停,可是愛妃卻不見了。”
說到這,李隆基身子搖搖晃晃,差點從榻上摔下來。
高力士趕緊上前,扶住太上皇,看著身前的老人弱不勝衣,勸道,“皇上,節哀啊。葛真君已經請到那位神通廣大的臨邛道士,以對方之神通,定可成功。”
高力士是跟在太上皇的老臣子了,最是忠心耿耿,語出真心,安慰說,“要是貴妃還陽,見到太上皇這個樣子,該是何等悲痛。”
“好,好,好。”
太上皇聽到這個,趕緊用衣袖將臉頰上的淚拭去,強顏歡笑,道,“為了能夠等到貴妃還陽,朕得好好的。”
在此時,外面有小宦官碎步進來,稟告道,“張公公帶著葛真君來了,正在外面等候。”
太上皇一聽,神情就激動了,他讓身前的宦官扶著自己起身,連聲道,“葛真君來了?快請,快請進來!”
“是。”
小宦官答應一聲,不多時,腳步聲起,一個道人自外面進來,頭梳發髻,斜插木簪子,衣紫衣,上面繡著蟲鳥花魚,文理纖妙,藕斷絲連。
道人手持拂塵,雙鬢雪白,眸子卻似深潭的水,森碧沁人。
只是一看,恍惚就陷入其中,難以自拔。
只看氣象,就非同凡俗。
“陛下。”
道人來到場中,稽首行禮,神情平靜,古井不波。
“葛真君,”
李隆基身子微微前傾,渾濁的目光中爆發出光彩,像是劇烈燃燒一樣,用急急的聲音問道,“那一位臨邛道人怎么講?”
葛真君微微垂頭,看著眼前干瘦的老人,真的是垂垂老矣,根本沒有了半點當年締造開元盛世的霸道和從容,他心中幽幽嘆息一聲,原本的雜念斬去,只剩下冷漠無情,聲音卻出奇地平和,若枝葉間的風,清水綿長,陰晴交橫,答道,“陛下,臨邛道人天縱奇才,神通道術超乎我十倍百倍,有他出手,萬無一失。”
葛真君手中拂塵搖擺,聲音不緊不慢,很是清亮,道,“或許真是陛下對貴妃娘娘的情意感動上天,才可能有臨邛道士這樣的大神通之輩應運而生,來幫助陛下完成愿望。”
體制中的修道人,看上去面冷心冷,可同樣很會說話。
李隆基就很高興,他面上有光,一掃陰霾,吩咐高力士給葛道人送上茶水,茶香隱隱,在疏影之中彌漫,或陰或晴,夾雜暗影,呵呵笑著,道,“葛真君功勞最大,要不是有你引薦,臨邛道人也不會這么快入了寡人的眼。”
李隆基頓了頓,見葛道人抿了口茶,然后又道,“不知道臨邛道人準備何時進行作法?寡人心急如焚,恨不得明天就能夠見到愛妃啊。”
“皇上的心情,貧道知道。”
葛真君放下鏤花雙抱玉龍茶盞,眸子之中,光芒乍現,旋即隱去,道,“現在貧道正讓道錄司的道官們協同日月衛的大戟士一起,在進行提前布置,只要功成,扎于陰陽,臨邛道人就會施展奪天地造化之術。”
“要快。”
李隆基坐直身子,揮手讓高力士把蓋在身上的毛毯拿開,他身子前傾,有一種居高臨下,仿佛回到了當年生殺予奪的霸道,一字一頓地道,“誰要是敢出工不出力,或者拖后腿,饒不了他!”
話語落下,虛空中,云氣圈圈暈暈,層層疊疊,紫青之中,隱有龍眸睜開,只一線,冰冷威嚴,俯視四方。
仔細看去,神龍口銜律令,封禁鬼神。
所有怪異,不可踏入雷池半步。
即使是葛真君,都眼皮子一跳,壓下自己識海中躁動的神魂,雄獅猶有余威,何況曾經的真龍?
“可惜,”
葛真君看到龍氣隱去,暗自搖搖頭,到底已有新皇上位,龍脈有主,威勢不及以前萬一,不過也可以了。
要是真帝國鼎盛,人心凝聚,那自己在皇宮深處恐怕連出竅都不能。
“陛下,”
葛道人穩了穩心神,壓下涌出來的念頭,道,“我等必定會全力以赴,助陛下完成心中夙愿。”
“哈哈,”
李隆基少見地笑了幾聲,還親自提起水壺,給葛道人茶盅中續上水,道,“那就等真君的好消息了。”
葛道人安安穩穩地地喝完一杯茶,才離開皇宮。
城中,熱鬧紛紛。
虹橋過后,周匝環水,橫斜疏影,鄰舍小小。
千百的蓮花燈,自上游下來,燈花與水色激射,搖搖擺擺,有琉璃之光。
葛真君剛要抬步走,驀然有所感應,抬頭看去,就見一葉扁舟順水而行,舟頭之上,負手而立有一人,身姿雄偉,青銅面具遮面,唯有眸子,璀璨生光。
整個人立于舟頭上,穩若山岳。
葛道人頓住步子,眸子之中,有星芒乍現,在碧綠之中,格外耀眼,同樣看過去。
兩人目光碰撞,針鋒相對。
好一會,扁舟過橋,消失不見,葛道人皺了皺眉頭,揮袖離開,只有裊裊聲音留下,道,“大統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