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徐州西北往東南官道,依次有呂梁鋪、房村鋪、龍塘鋪、雙溝鋪等鋪。
明太祖設急遞鋪,洪武元年曰:“急遞鋪,凡十里設一鋪。”
鋪遞置于官道,便如一張張血液之網,不但保證公文遞送的時效,每十里一鋪的鋪舍,還可為過往的行人提供便利歇息。
此時龍塘鋪的官道位置,一行人正冒風雪艱難走來,他們有男有女,老老少少,臉上滿是疲憊與風霜苦楚,遠遠看到官道與鋪遞,各人臉上都現出喜悅的神情。
“相公,那就是龍塘鋪。”
張出恭指著前方對楊河說道。
楊河看去,果然遠遠的正有一個鋪遞隱沒在樹蔭之下。
是的,官道,他看到官道了。
只有官道才有這樣的樹木成蔭,特別明時非常重視行道樹的栽植,時人筆記言:“明之官道,寬十數丈,兩旁樹柳,中雜以槐。官道六百余里,兩旁古柳參天,綠蔭冪地,策騫而得,可數里不見烈日。”
林蔭大道橫臥在平原上,宛若一道巨龍,一直在大地上蔓延。
雖然快到立冬,各樹木的葉子光禿禿就要掉光,但見多了平原上稀少的樹木,遠處的樹蔭巨龍,足讓人耳目一新。
“加快腳步,趕到官道去。”
楊河下了命令,眾人都是應一聲,加快腳步。
楊河策在馬上,此時他換回了最初時的衣衫,青衫軟幞,一襲披風。
不過戴了一個暖耳,以狐皮所制。
暖耳本是百官入朝方能所戴御寒護耳之物,百姓、舉人、監生、生儒懵用,然明末禮制崩壞,朝廷禁之不絕,不但人人使用,還發展出了很多款式。
現在不僅只遮雙耳,還有把帽子全部籠上的,于隆冬嚴寒之際飽受歡迎,用來各人護耳防凍所用。
天氣越發冷,楊河自然要戴上暖耳,他那領圍上有貂裘皮毛的暗紅色披風更是片刻不離身。
馬上風更大,楊河裹緊披風,他回頭看去,隊伍中人走在他的身后左右。
楊大臣雷打不動的走在馬匹左旁,他扛著銅棍,戴著軍帽,打著斗篷,不時逗著背簍中包得只剩眼,仍然歡叫的妹妹瑛兒。
寒風陣陣,不時夾著雪花飄來,他將斗篷的帽兜翻上,遮住了大半的軍帽。
七個兵同樣如此,此時很流行斗篷類的披風,帽兜翻上后,就可遮蔽風雪,保持頭部雙耳的溫暖。
他們更進一步,他們都有厚實的肩巾,就從頭頂折上巾包下,兩邊交叉向后在脖子繞了幾圈,繞到前面系結,深深保證了兩耳與脖頸間的溫暖。
然后戴上紅笠軍帽,拉上一半的斗篷帽兜,實用又不失美觀,深稔生存之道。
放眼隊伍中,基本學習他們,個個厚實長布從頭上包下,在脖子上繞了一個又一個圈,再繞到前面系緊,深深的保護脖子與雙耳,很多人甚至口鼻都包住,只余下眼睛。
特別青壯們,肩巾包下后,頭上又裹了黑色的頭巾,保暖也不失威武。
亂世中誰都注意保護自己,冬天到來了,有時甚至可能會到零下幾十度,保暖非常重要,而最重要保暖幾點,首重耳朵,再是脖子,然后是鼻子。
保護住這幾處,就可能防止被凍壞凍傷。
不過張出恭沒有,只若楊大臣將帽兜蓋住小半的紅笠軍帽,他扛著鳥銃,走在楊河的右旁,不時指點什么。
韓大俠仍然帶著陳仇敖,曾有遇,胡就業兄弟在前方開路,他們的身形在荒野雜草中若隱若現。
比起原先,隊伍也多了一些新人與生面孔,除了在匪寨中救的李家樂等十六人,在寨中休整的兩日,還有一些難民與隊伍慕名來投,還有原先收取買路錢的村寨匪窩勢力遣人陪罪。
他們如數歸還了原先收的買路錢,還送上一些賠禮,在寨中兩天楊河就收了紋銀一百兩,米面二石五斗,還有一只羊,鹽磚二十斤,松江棉布五匹。
顯然楊河打敗青銅山匪徒之事,在周邊傳得飛快,不過禮物楊河統統收下,人就不見了,這些勢力太復雜,楊河目前還不想接觸,而且很快他就走了。
來投的難民楊河收了一百多人,內青壯二十多人,看上去都是有家口與老實之人,余者楊河統統趕走,保持隊伍的純粹很重要。
原來輜重隊的青壯都編入殺手隊,他們再弱,也比新人要好,匪寨中獲救的男子也編入幾個,這樣楊河的殺手隊又滿員了。
余者后來青壯老弱,都編入輜重隊等隊。
現在楊河隊伍的人數,也達到三百二十五人。
他策在馬上,聽后方孫招弟的不時催促喝罵,讓麾下婦女跑快些,特別那些新人婦女,不由搖了搖頭。
現在隊伍的物資已經很多,除原來大量的鍋碗瓢盆,米面馬肉,又從匪寨中繳獲不少,光米面就有十六石,后面又進帳二石五斗,此時一石是一百八十八斤,近十九石數量不小,專靠人挑的話,需要不少人手。
又有銀兩,鹽巴,布匹等各類雜物,所以除輜重隊與后勤隊,孫招弟的采集隊也不采集了。
一是冬天來臨,野菜什么越來越難尋找,二是伍中東西太多,她們不一起挑著,就很難忙得過來。
不過東西雖多,但與青銅山匪徒一戰打出的威名,卻沒人敢打他們主意。
他們今日動身后,二三十里路,一直都太平無事,安然無恙就要趕到官道。
嚴德政走在楊河馬匹側后,聽自己渾家的罵聲隨著風聲不斷傳來,葷素都有,再看羅顯爵等人的竊笑,不由頗感無奈。
他的頭臉也是緊緊包住,背了一個包裹,麾下五個老人老弱,也是背了包,里面是細軟。
內中兩個老人挑了擔子,卻是那兩張花梨木官帽椅,還有兩張小案幾。
嚴德政記帳需要案幾,楊河也不能總席地而坐,特別有時要喝茶,匪寨中有這個設備,自然要取來。
醫館學徒李家樂也在這群人中,他打了披風,戴著紅纓氈帽,因為身體還很虛,駐了一根棍棒當拐杖。
他背了一個醫護箱,卻是這兩天楊河吩咐為他做的,披風與氈帽也是賞賜給他,作為專業人士,眾人都沒說什么,畢竟一個大夫的重要性不容置喙。
顯然李家樂也感受到這種器重與期盼,就算身體虛弱,也時不時駐著拐杖從路邊采了一株什么。
還有…
楊河看向隊伍的后面,一百多步外一個孤獨的身影若即若離跟著。
那是個衣不遮體的男人,打著破披風,裹著不知色頭巾,駐著一根木棍,背著沒有箭矢的破弩,別著破匕首,還有一個沉舊沉重的包裹。
典型的荒野流民。
這人蓬頭垢面,面容極臟,看不出相貌,但可以看出他原來身材很魁偉,手足也頗為粗壯。
這人戒心很重,若是有人走去,他立時遠遠退開,至少保持百步距離之外。
似乎昨日這人就在山下徘徊,今日隊伍出發,又跟了上來。
這樣一個男人跟在隊伍后面,來歷不明,意圖不明…
楊大臣也是回頭看去,他低聲道:“少爺,要不要我去除了他,只需一箭。”
張出敬也是叫道:“相公,讓小的去,某的翼虎銃,他肯定躲不了。”
張出恭摸了摸鳥銃,也往那人看去。
楊河往那人眺望一會,在他身上,似乎感受到了頑強的生命力,還有一種莫名的悲涼。
看了他一會,楊河最終說道:“罷了,他若是無害,就讓他跟著吧。”
眾人加快腳步,約兩刻鐘,終于走上官道,隊伍中爆出一陣興奮的喧嘩。
有了官道,這路就好走了。
楊河也是呼了口氣,這時候路況其實很差,就是稱為御路的道路,也經常是晴天飛沙蔽天,雨天轍跡彌漫,爛泥陷到腰部。
看眼前的道路,就是沙土路,還帶著黃河水沖過的痕跡,寬是寬,但坑坑洼洼,道路上車輪痕跡似乎千百年輾壓過,坐在馬車內,足以感受到那種顛簸傾側的嗞味。
怪不得此時人流行坐橋子。
不過有了官道,確實便利了,道路一直暢通,不需要繞來繞去,也比沙壤地、洼塘地好走多了。
他舉目四望,官道上毫無人煙蹤跡,前方百多步外有一個鋪遞,旁邊幾株大柳樹。
韓大俠五人似乎搜索過那個鋪遞,他們過來,向楊河稟報里面空無一人,似乎已經廢棄了。
張出恭皺眉:“急遞鋪怎么能廢呢,公文遞送怎么辦?”
胡就業罵道:“日嫩管管,一個人都沒有。”
楊河一陣失望,他策馬過去,果然里面空無一人,數楹屋舍不說鋪司,就是鋪兵一個也不見。
不但如此,鋪門前的綽楔、日晷、常明燈燭皆消失不見,看這鋪舍也不是太殘破,應該廢棄的時間不長。
“罷了,就在這里歇息一會。”
楊河吩咐。
張出恭也在旁道:“再走十里是雙溝鋪,肯定不會廢棄。”
楊河點頭,龍塘鋪廢了,但十里外是雙溝鋪,就算雙溝鋪有意外,再走五里就進入睢寧縣境,然后是馬淺鋪、瘸角鋪、木橋鋪、辛安鋪諸鋪,一路的歇息補給都頗為便利。
當下眾人就在龍塘鋪略為歇息,喝點水。
教化隊一個老人取下花梨木官帽椅,楊河坐了。
他無意一回頭,卻見那跟著的男人取個什么工具,就在官道邊不遠一個溝渠小河中忙活。
“難道是抓魚?”
楊河心中一動,古時抓魚并不容易,會抓魚的人是極少數,往往內中工具的使用都是不傳之密。
對很多流民來說,讓他們抓人吃人,都比捕魚抓蚌容易多了。
不過楊河隨后不以為意,能在荒野中生存的人,肯定有自己的本事。
他看向官道北面,那邊不遠,應該就是黃河。
他說道:“那里是黃河?”
張出恭道:“是的,小人曾走過這路,估計北面二三里,就是黃河水。”
楊河道:“去看看。”
他早就想看這時代的黃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