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腿這種事情,一百個孫立恩湊在一起能起的作用都不如一個屁大。能夠決定保肢是否成功的,有且只有執行手術的骨科醫生而已。
鄭國有帶著科室里的骨干醫生們趕到了現場,然后開始了緊急評估。而劉堂春則帶著周軍組織搶救。劉副院長和鄭國友兩個人稍微交換了一下意見之后,面露難色。
“損傷面積太大了。”鄭國友最擔心的還是強行進行保肢手術的風險,“按照以往經驗,足部和小腿毀損傷就需要大概兩個小時以上的時間進行清創和縫合,這次還有膝關節和股骨…就算不處理股骨脫臼的問題,手術時長很可能超過六個小時。這么長的時間,組織可能會壞死——他的股神經也斷了,這種神經一旦斷裂,接回去一點用處都沒有。”
六到八小時,是接駁斷離神經和血管的時間上限。超過這個時間,患者的斷離的神經和血管就會受到不可逆轉的缺氧性損傷乃至壞死。手術時長六個小時,意味著醫生們手術的過程中,譚俊倪的整條右腿都會處于持續無血流灌注缺氧的狀態中。不可逆轉的缺氧性損傷會令譚俊倪的腿繼續喪失功能。就算沒有因為壞死而形成壞疽,經過長時間且痛苦的治療后,留在他身上的也有可能只是一條“看起來像腿”的無用組織。
劉堂春的看法更加極端,“他現在的出血還是太大…止血氣囊的壓力已經快到60千帕了,這個出血還是太快。必須盡快做髖關節解脫然后封閉血管,要不然這個人得活活流血流死。”
兩位主任都不建議進行保肢手術。但宋文卻固執的像一頭牛一樣,“積極治療,優先保肢!”
作為院長,宋文在這里替譚俊倪做醫療決策沒有問題,但她現在明顯已經有些不理智了。劉堂春和鄭國有互相對視了一眼后,劉堂春硬著頭皮走了過去。
“宋院長,你先冷靜一下。”劉堂春低聲道,“要不然你還是和家屬先聯系一下吧?至少聽聽他們的意見…”
“他們能有什么意見?”宋文瞪了一眼劉堂春,“他是工傷,治療費用院里全包了。你們盡一切力量,明不明白?”
官大一級壓死人,劉堂春雖然依舊堅持讓宋文先去和家屬聯系,但無奈的是,電話那頭的家屬并不能明確表達意見——譚俊倪的母親是精神分裂癥患者,不具有民事行為能力。而譚俊倪的父親高位截癱,現在已經不能說話了。接電話的是譚俊倪的二伯,他倒是非常直接的給出了意見,“俺們一切聽領導的。”
宋文獲得了明確的授權,而在她的推動下,治療流程也在迅速展開。哪怕鄭國有和宋院長在一旁討論了很久,也沒能改變她的念頭。孫立恩站在一旁,只能眼睜睜看著譚俊倪被送入了手術室。
“宋院長…”宋文和孫立恩一起站在手術室外,他左思右想,覺得還是得把話說明白才行,“他這條腿不太可能保得住。”
“我知道。”眼見譚俊倪進了手術室后,宋文仿佛失去了所有動力一樣,坐在了等待的座位上。她盯著手術室的門嘆了口氣,說起了一個完全不同的話題,“學校招聘的時候,他原本是進不來的。”
譚俊倪大學畢業后,和許多其他同學一樣,為找工作而奔忙。他先后應聘了幾家IT產業公司,但因為大量加班占用了譚俊倪平時參加義工的時間,所以他最終也沒有選擇任何一家報酬豐厚的公司。而是轉頭來應聘寧遠醫學院的職位。
在所有的應聘者中,譚俊倪的學歷是最低的,穿著是最破的,相關工作經歷也是最少的。但與之相比,他的專業最符合招聘要求,擁有著最長的志愿者服務經驗,同時還擁有著最多的獻血記錄。
而正巧,這一次應聘過程中,宋文出席了面試活動。并且一眼就看到了這些與眾不同。在和人事部門以及信息科溝通后,譚俊倪成功進入了醫學院信息科,并且成為了一名運營管理人員。
宋院長現在之所以會有這么大的反應,也和這個有關。雖然很難說譚俊倪被聘用和宋文的傾向有沒有直接聯系,但她卻會覺得心里梗著一塊什么東西。
宋文的決定有一大部分是感性因素,而另一小部分則是出于理性考慮。
作為學校工作人員,譚俊倪出于為學校和醫院工作考慮的原因,為了節省科研經費、保護國家財產安全。在非工作時間參與到了設備的運輸和搬運中,并且因此身受重傷。這樣的無私行為理應受到正面激勵。不管是治療費用,還是其他方面都理應如此。
作為一個醫生,宋文深知保肢手術的挑戰性和困難程度。但她也非常清楚,有些基層醫院傾向于采取截肢而非保肢的主要原因并不是擔心手術失敗、擔心患者沒有支付治療費用的能力或者…嫌保肢治療太過繁瑣辛苦。醫生首先要對患者的生命負責,而受損的組織會釋放出大量的鉀,肌紅蛋白等等有毒物質。很多醫院并沒有足夠的能力,他們沒有能力處理這種類擠壓綜合征的情況。這種情況下,接回去的腿甚至連“看起來像條腿的肉塊”都不是——它就是個不定時炸彈。
然而,雖然宋文非常清楚鄭國有拒絕保肢手術的理由。她仍然強行要求先行保肢,一方面是相信四院的骨科技術和能力——她確信鄭國有會做出正確的決定,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讓四院在以后可能的輿論爭端中首先處于一個有利位置——我們非常重視譚俊倪的情況,并且用盡了一切能夠用上的最好手段。
她不光是一個帥氣的中老年婦女,同時也是一所醫院的院長,一座醫學院的院長。三重身份,讓宋文在做出任何決定之前,都需要先進行三方面的綜合考量。
哪怕是這種…看上去簡直歇斯底里的行為也是如此。
手術室里,鄭國有正在調配人員進行手術。
足部的毀損傷涉及到的骨骼和神經最多,同時對于患者之后的恢復影響也最大。在這個區域里,鄭國有選擇了自己手下最年輕的副主任主刀——這一區域的手術預計要進行大約四個小時。沒有一副好體格可盯不下來。
股骨部分則由年輕的骨科住總負責。這個區域雖然關鍵,但相對足部來說,血管的直徑和神經都更加粗大。進行縫合難度不大,而且還能為他積累到一次寶貴的經驗。
而鄭國有…在經歷了一次心梗之后,他已經不怎么直接上手術臺了。這次手術,他更多是充當技術指導和定海神針的作用。
“優先修復血管和神經,皮瓣和骨骼放在后面——肌腱縫合如果來不及做,可以留到二期再進行。”鄭國有在手術室里分配著工作,用的還是一貫的“農場主吆喝愛犬”的口吻。“縫合的時候小心一點,不要因為趕時間就縫的馬虎了——宋院長可在外面等著呢,誰要敢拖后腿,那就等著被宋院長扒皮填草,掛在醫院大門口吧!”
雖然鄭國有說了個笑話,但是在場的醫生沒有一個人能笑得出來。譚俊倪的傷情實在是太重,甚至已經到了他們自己有些害怕的地步。
要把這一灘爛肉重新縫成一條腿…其中的難度可真不是靠一句“扒皮填草”就能簡單跨越的。
“老鄭。”穿好了手術衣的劉堂春也出現在了手術室里,這次雖然是多名主刀同時進行手術,但畢竟和之前的神外——骨科多學科聯合手術有所不同,嚴格來說,這里應該是骨科的主場。劉堂春來到這里,并不是為了指揮協調多學科進行治療,而是來給自己的老朋友做主的,“我看宋院長有點…不夠冷靜。”
“這話還用你跟我說?”鄭國有瞪了一眼自己的老同學,“有屁快放,我這里急的火上房了。”
“術式盡量挑時間短的來,這個道理你肯定也明白。”劉堂春低聲道,“骨頭上的事兒,你們也別犯軸,沒有必要在那兒費時間玩拼圖——能置換就置換掉。”
鄭國有看了一眼劉堂春,“還有屁么?”
“嘿…老子好心過來給你…算了算了。”劉堂春眼睛一瞪,隨即又和善了起來。“關節上你費點勁也無所謂,但總體時間把握一下。反正是醫學院出錢,不用替學院省。”
“我又不傻,這種事情你一個副·院·長都能想到,我老鄭能想不明白?別在這兒礙事兒,趕緊滾蛋。”鄭國有把劉堂春低聲轟了出去之后,站在門口,叉著腰看了看現場情況,然后清了清嗓子道,“少聽那個智障胡指揮,還真以為自己當了個副院長,就能把手往我這兒伸了?脛骨平臺都他娘砸碎了,上假體?上了的假體往哪兒釘啊?瞎胡鬧!”
骨科醫生們終于發出了一陣會意的笑聲。而鄭國有卻沒有笑。他轉身看了看自己身后,確定整個手術室里除了麻醉和護士以外,其他都是自己的骨科醫生后,搖了搖頭。
“行了,把刀都放下吧。”鄭國有嘆了口氣,“準備行髖關節解脫術…我來主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