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頭來,孫立恩還是沒能進到NICU里,見到自己的小表侄。錢紅軍和另一位之前孫立恩曾經見過一面的兒科醫生一起接待了孫立恩和袁平安。
“坐。”來參與交流的同樣是醫生,這讓錢紅軍感覺輕松了不少。很多話和一般家屬溝通的時候經常會遇到的麻煩,在對方也是醫生的情況下基本就不可能發生。“這個孩子的情況很不好。”
孫立恩沉重的點了點頭,從初步的了解中,他也大概猜到了這一點。但他還不確定自己的表侄的病情究竟嚴重到了哪一步。
“剛剛的檢查報告,總膽紅素已經快到400了。”錢紅軍嘆了口氣,“這么高的膽紅素,很可能會伴隨有神經損傷。而且最棘手的是,我們還不確定導致如此嚴重黃疸的病因是什么。”
“應該不是單純的新生兒溶血性黃疸,這個我們還會再補一個抗人球蛋白試驗和血清抗體試驗確診。”另一位醫生發話了,孫立恩這才認出來,這人是他第一次去兒科值班室時,那個用四分之一杯茶葉泡茶的人。“我看了常寧婦幼保健院的治療記錄,如果只是溶血性黃疸的話,在聯合了光療和靜點白蛋白后,應該會有好轉才對。”
從這個角度來看,大概所有的診斷都差不多。利用一切現有的資料盡可能排除掉各種可能,這樣就可以盡量縮小嫌疑犯的范圍,以便盡快確定病因。
“而且B超也排除了先天性的膽管畸形和肝炎。”孫立恩順著這個思路往下猜著,反正自己不用決定給表侄用什么治療方案,所以提出一些自己的想法倒是不礙事。“那么,就應該是感染導致的溶血了?”
“年齡太小,而且也沒有接觸過外界,感染源是從哪兒來的?母嬰傳播?”袁平安對孫立恩的這個提法不太同意,“就算是母嬰傳播,母乳里的抗體也能夠保護嬰兒不受感染吧?這還沒過六個月呢。”
母乳內能夠提供給嬰兒的抗體可以持續大約六個月的時間,在這六個月中,嬰兒的免疫力其實并不算弱。同樣是嬰幼兒,吃奶粉長大的孩子得急性腸胃炎的風險是母乳喂養的六倍左右。
“目前來看,還是感染的嫌疑最大。”錢紅軍琢磨了一會后,支持了孫立恩的看法。“病理性黃疸就那么幾個原因,不是溶血,不是膽道畸形,不是新生兒肝炎,而且從現在的監控和心電圖看,孩子也沒有先心病。只能是感染。”
“要盡快確定感染的類型,先以能夠穿越胎盤屏障,可以母嬰傳播的細菌和病毒作為主要目標做一下檢查看看。”另一個兒科醫生點了點桌子,“但我覺得現在更重要的,是盡快對患兒進行血漿置換。他的膽紅素水平太高了,再這么下去,出現核黃疸只是時間問題。”
“直接進行血漿置換風險比較大。”很明顯,這位兒科醫生在這之前并沒有和錢紅軍就此溝通過。他提出的建議被錢紅軍先按住了,“先做同步換血看看情況。”
同步換血,全稱是“外周動靜脈同步患血療法”。是采用正常血液或血液制品,替代患兒體內含有某種有害因子血液的有效治療方法。這種手段相對來說比血漿置換術更溫和一些,同時應用在新生兒領域的時間也更久,醫生們對于這種療法的副作用了解也更深,這樣也比較容易應對。
錢紅軍繼續道,“病理性黃疸的部分先到這里,關于新生兒肺不張的這個問題…”他看了看孫立恩,“我認為常寧婦幼保健院的診斷沒問題,肺發育不全合并吸入性肺炎的可能性最大。”
“那就繼續用機械通氣和牛肺表面活性劑治療?”孫立恩問道,“常寧婦幼保健院的治療方案不做變動么?”
“變動還是有的,不過要在確定并且排除了感染源之后。”錢紅軍嘆了口氣,“我們會用布地奈德給孩子做吸入,但是這種糖皮質激素畢竟也會抑制免疫反應,如果黃疸是因為感染造成的,那就堅決不能用。”
總之,現在的最關鍵目標,是確定黃疸的來源。不管是不是感染,都得先確定了再說。
“那我讓護士先去取血。”四個醫生互相商量了一下,一致認為先進性同步環血,暫緩布地奈德吸入治療是目前最合適也是最安全的處理方法。于是錢紅軍站了起來,從一旁的文件袋里取了一張輸血治療的同意書出來。同時一起拿出來的,還有一張病危通知書。
“孩子的情況確實很麻煩,很棘手。這個你還是要和你親戚好好溝通一下。”錢紅軍嘆了口氣,“我本來還以為可能是個一般患兒呢。”
“這次給您添麻煩了。”孫立恩接過兩張文件,向錢紅軍鞠了一躬,“我舅舅走的早,表哥這些年吃了不少苦頭。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個孩子,結果就成了這樣…”他嘆了口氣,“總之,麻煩您了。”
“應該的。”錢紅軍點了點頭,“你趕緊去要簽字吧,等簽字到了,我們就馬上做換血治療。”
“病危…”王天看著孫立恩拿來的病危通知書,臉上又開始流眼淚了。
“這個沒辦法,畢竟已經住到了NICU里面,病危通知書肯定是要下的。”孫立恩嘆了口氣,他今天嘆氣的次數比平常多了好多。“你看看輸血治療的同意書,有什么問題我給你回答——咱們爭取盡快完成找這些書面文件,越早完成,就能越早開始治療。”
王天點了點頭,胡亂擦了一把臉上的淚水,抬起頭對著孫立恩問道,“立恩…你給我交個底,他…他還能救回來么?”
“我們會盡一切力量,毫不保留的用盡一切方法進行治療。”在自家親戚面前,孫立恩也沒啥可藏著掖著的,看現在的情況,除了要向王天說明治療的風險以外,孫立恩還得替他鼓鼓勁,“新生兒病理性黃疸并不罕見,只要找到導致黃疸的原因,我們還是有辦法的。”
不光要鼓勁,還要注意鼓勁的分寸,注意不能誤導。這里面的分寸確實難以把握,這段話孫立恩這一路上自己琢磨了好幾遍,確定沒問題之后才敢說出口來。
“你嫂子還在醫院里躺著呢…”王天絕望的說著,手上哆哆嗦嗦的簽了字,“她九死一生才有了這么個孩子,要是他有個三長兩短,我該怎么交代…”
你要只是擔心不好交代倒是好辦了。孫立恩又給自己表哥打了打氣,然后帶著許可書重新回到了NICU門口的護士站。
“許可您放在這里就行了。”小護士很貼心的對孫立恩道,“錢主任那邊我去通知。”
“麻煩您盡快。”孫立恩朝著小護士點了點頭,然后轉身離開了門口。往門口走的時候,正好碰見了手里捧著兩袋液體的錢紅軍。
“東西送來了吧?”錢紅軍一見到孫立恩就追問道,“家屬同意了?”
孫立恩點了點頭,看著錢紅軍手里一袋淡黃色液體,一袋深紅色液體問道,“這是…用來做同步替換的血液?”
“對。”錢紅軍點了點頭,朝著孫立恩舉了舉手里的東西,“O型血的血紅細胞和AB型血的血漿,都是RH陰性的。”
這是從免疫學角度出發,最“理想”的混合血液配比。O型紅細胞上沒有A,B兩種抗原,而AB型血漿里沒有任何凝血抗體,因此理論上這樣混合的血型不會引起任何ABO血型不容,從而可以避免出現輸血型溶血。而RH陰性就更可貴了——這種少見的熊貓血同時適用于RH陰性和陽性血型患者。要不是因為血庫里這兩袋RH陰性的紅細胞和血漿還有存貨,而且是要用于新生兒搶救治療上,血庫的工作人員還真不一定能舍得拿出來。
“要從血庫那群人的手里討來這么些東西可真不容易。”錢紅軍笑了笑,“先不聊了,我去安排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