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血糖出現在差不多兩天以前,而高血酮的出現比低血糖晚了大概十個小時。孫立恩在心里安排著顧家豪的疾病病程。但越仔細琢磨,孫立恩就越覺得不太對勁。在沒有其他因素提示的情況下,為什么十四個小時之前,顧家豪會出現思維輕度異常的情況?
想不通,死活都想不通。孫立恩放下了手里的筆,嘆了口氣。從目前的情況來看,如果不找出這孩子出現精神異常和心率增快的原因,他可能甚至找不出一個把顧家豪留觀的理由——孩子不吃飯而已,就算是有精神問題,那也不歸第四中心醫院管。
“進來吧。”孫立恩對門外的顧爸爸喊道,看著胖乎乎的顧老爹晃進房間后,孫立恩嘆了口氣,對他道,“孩子不太配合詢問,我想問問你,這兩天你孩子都在什么地方?和什么人接觸過么?他大姑是不是和孩子說了什么?”
“他大姑?”顧爸爸愣了愣,“前些天我和她媽都出差,孩子就一直讓他大姑照顧的。”
孫立恩皺起了眉頭,他低聲道,“小朋友現在不肯吃東西,而且表現出的應激反應有點像是心理上受了刺激。”
有些話不能說太多,而孫立恩的提問和解釋已經很委婉的點到了問題的來源。看著顧爸爸的表情變化,孫立恩小心翼翼道,“我剛才和小顧聊了一會,但他唯一說的有用的內容就是大姑讓他別吃飯,說…繼續吃下去會死。”在顧爸爸的表情從驚愕徹底轉為憤怒之前,孫立恩連忙道,“但是我還沒辦法確定,小顧的問題是不是全都是被這句話引發的——小朋友的精神受到刺激后可能出現的問題的確很多,但如果把所有的癥狀都推到這個上面,也有些…不負責任了。”
孫立恩第一次遇到這種不合作的患者,以前很管用的狀態欄和問診都無法發揮全部的作用。難怪說兒科又叫啞科——對于這些無法回應醫生詢問,提供真實可靠的病史和病程的患者,也難免兒科的醫生們會累的仿佛剛猝死后爬起來的狀態。
“我建議還是先做一下基本的檢查。”孫立恩對顧爸爸說了說自己的打算,“先抽個血,看一下血常規和血糖以及血酮的情況,如果確定身體上沒有什么大礙,那就還是帶著小顧去專門的精神科醫院看一看。”
顧爸爸這個體型的人一旦冷著臉沉默下來,那種無聲的壓迫感簡直比死死盯著人的韓主任還可怕。
沉默了好幾秒鐘之后,他點了點頭,同意了孫立恩提出的診療建議。
“這種病人你轉到兒科去嘛。”孫立恩這邊讓顧爸爸帶著兒子去繳費外帶抽血準備檢查,袁平安則瞅了個空子過來匯報羅爾斯的治療情況。在聽說了孫立恩剛剛病人的情況后,袁平安對于孫醫生的特殊遭遇給予了不屑一顧以及略帶嘲諷的回應——看病診斷他不如孫立恩,可袁平安自己覺得,孫立恩在“提高診斷效率”的知識和手段上,尚有所欠缺。
孫立恩瞥了一眼袁平安,“兒科的那群同事都快猝死了,能給他們省點事情就省一點吧。基本的檢查我還是能做的——真要有什么拿不準的地方,我再去請他們來會診也可以。”他對于袁平安的建議其實也是認真考慮過的。但遇到這種患者,在狀態欄多少看出一些奇怪狀態的條件下,把患者推給繁忙的兒科,實在是有些過分。
袁平安想了想,嘆了口氣道,“我是覺得這種患者既然沒有生命危險,那就沒有必要跑來占用急診資源嘛。診斷出一個沒啥危險的患者的病情,和診斷出一個一級病人的病情,那意義都不太一樣。”
孫立恩攤了攤手,“我現在并沒有其他的危機病人需要處理,更何況人家也是確實有醫療需求所以才來掛號的——我雖然不是什么專家,可急診門診一個號也得十塊錢呢。再加上等待和交通之類的隱形成本,要不是真的需要幫助,人家也不至于在工作日的中午帶著孩子跑來看病嘛。”袁平安的想法其實是急診醫護人員中很常見的那種——他們對于普通患者,不光在處理診療上有些“不重視”的想法,而且也因為經常處理危重患者,因此疏忽了有完整意識,能夠感知醫護人員態度的普通患者所需要的“精神感受”。
就像之前帶著自己老娘來看輸尿管結石問題的年輕學霸沈夕,他是醫學生,是孫立恩室友曹博士的師弟。這意味著他應該是接受過所有的醫學臨床教育的。哪怕是這樣的人,在自己的親人遭遇病痛時,都會很不合規矩的進來怒斥拖延治療的病人。那沒有經受過醫學臨床教育的病人,家屬,在自己的親人遭遇病痛的時候,又哪里還有能力分辨醫生的舉措是否“合適”呢?他們只能主觀的去注意醫生的反應,醫生的態度。然后因此遷怒那些在他們看來有些“敷衍”和“不注意”的醫生。
說白了,絕大部分來醫院的病人和家屬都是緊張而且惶恐的。生死之間有大恐怖,在自己的親人可能面臨生死考驗的時候,他們會比任何人都不知所措。從這一點上來說,他們是可憐人。而另一方面,要每天都要從死神手里搶人命,累到半死的醫生們隨時隨地保持親切和藹的態度,對于輕癥患者和重癥患者都施以平等注意力也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雙方的互不理解,以及雙方的各有堅持,確實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現在的醫患關系緊張。
孫立恩能想明白這個關系和影響,所以他才會努力說服顧家豪的父親帶著兒子先去做個檢查看看——而不是直接把人推給兒科或者其他的精神專科醫院。他想在不至于威脅顧家豪生命安全的前提條件下,盡可能的為他提供一些幫助。
“能幫一把就幫一把。”孫立恩接過了袁平安遞來的報告,低頭看了起來,“畢竟是個馬上就到青春期的孩子,而且本身又長得胖,要是在這個關口讓人知道他去過精神科醫院,他會被多少同學欺負啊?等檢查結果出來了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