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早上,劉堂春悠然醒來。只是外面的天空仍然一片漆黑,仿佛還在夜晚里似的。
人一上了年紀睡的就少。而且首都的位置比寧遠更靠北,早上起來之后,天空仍然一片漆黑似乎也完全可以理解。但起的太早,多少總有些麻煩。現在時間是凌晨四點半,酒店的早餐得等到六點半才開始供應。洗漱完畢后,劉堂春開始坐下來看起了資料。
援非醫療隊雖然是中國的單獨行動,但WHO等組織也會向醫療隊成員有意識的傾斜一些協助內容。尤其是因為非洲地區缺乏成系統的基礎醫療體系,同時也沒有足夠的計劃免疫資源——連藥物都短缺的地方,當然不可能推行有計劃的免疫政策。因此,一些在國內幾乎根本見不到的傳染病,在非洲這片古老的大地上仍然活躍著。
劉堂春看的就是這樣一份資料。身為工作年限超過三十年的主任醫師,劉堂春也是從那個國內醫療很差的年代里一步一步走出來的人。那些需要動用全國之力才能被消滅掉的疾病究竟有多可怕,他比那些年輕的醫生可了解多了。
當年那場轟轟烈烈的消滅血吸蟲運動,劉堂春雖然有作為醫護人員沒趕上,但仍然對此有所耳聞。實際上,哪怕到了今天,血吸蟲在國內仍然未被完全消滅。雖然每年的新增感染人數已經從原來的“地域性,集中性”爆發變成了現在的“零星感染”,但不得不說,經過長達六十多年的治療,中國仍然沒能完全消滅這一寄生蟲。
作為聯合國五大常任理事國之一,全球第二大經濟體的中國,在長達六十多年的時間里,才勉強將血吸蟲的推算感染人數壓縮到了三萬七千例。而在完全沒有防疫工作和行動的非洲,血吸蟲的流行率之高,令人瞠目結舌。全球推算兩億例的血吸蟲感染患者中,90以上都分部在非洲各個地區。而援非醫療隊也沒能幸免于難,不少醫療隊年輕成員因為對當地基礎服務的警戒心不足,或者干脆缺乏對血吸蟲的了解和認識。因此,這樣的輸入性感染病例也不少見。
劉堂春這次要去的是坦桑尼亞,正好是血吸蟲的高發地區。而他正在看著的這一份資料,就是由WHO提交的當地傳染病疫情報告。
老劉同志越看眉頭皺的越深,他簡直恨不得直接打電話去把自己的那些個不成器的非洲學生痛罵一通。坦桑尼亞最近的傳染病疫情真的不算輕,光WHO通報的疫情就有霍亂,炭疽,基孔肯雅熱三種。至于血吸蟲和其他寄生蟲,則干脆連精確的統計數據都欠奉——要統計這些在非洲人眼中的“常見病”感染率,實在是太困難了。
劉堂春不是公共衛生,寄生蟲或者傳染病專業出身,但這并不妨礙他對于非洲傳染病報以高度警惕。這也和急診工作的特征有關。會被送到急診室來的傳染病患者,一般都病情嚴重而且傳染性極強。自從非典之后,國內的醫生們逐漸從原來的“重治療,輕預防”思想,變成了現在的“兩手抓,兩手都要硬”。而這樣的變化,是付出了血的代價的。
天漸漸亮了起來,劉堂春拿著文件,去酒店餐廳吃了頓早飯。這份文件昨天晚上他才拿到手里,今天早上是第一次看。而他越看,就越覺得肩上的擔子有些太過沉重。
這次前往坦桑尼亞的醫生一共有25人,其中大部分是眼科,普外,內科,婦產科和檢驗科的醫生。而專門的傳染科醫生則是一個都沒有。這也就意味著,如果需要面臨突然的疫情爆發,醫療隊成員很可能根本無法應對。到時候別說去支援醫療了,只怕醫療隊的成員們都會有危險。
“你起挺早啊。”七點半的時候,朱敏華教授終于趕到了酒店。他看著已經吃完了早飯的劉堂春,發出了感嘆。“一大早起來就看文件?”
“老朱,你得給我幫幫忙。”劉堂春放下了手里的文件,有些疲倦的揉了揉眼睛。“你和部里的人熟,能不能幫我問問,現在在非洲的醫療隊里有沒有專門的傳染病科醫生?”
“這我上哪兒問去?”朱敏華面露難色,“醫療隊雖然是衛健委從下面選派的,但也有外交部那邊的安排。名單哪里是我能問到的?”
“那就想想辦法。”劉堂春皺著眉頭,把手里的文件遞了過去,“從去年開始,坦桑尼亞的霍亂和炭疽疫情就有擴散的趨勢。這一批過去的醫療隊沒有專業的傳染病科醫生,就連個院感出身的醫生都沒有。這樣的隊伍配置,做基礎醫療和巡回診治沒問題,但是基本沒有處理傳染病的能力啊。”
朱敏華撓了撓自己光禿禿的腦袋,搖頭道,“醫療隊在坦桑尼亞那是被當成寶貝供起來的,但凡有點危險的地區都不會讓你們去。如果只在大城市里駐扎的話,應該不用擔心這些吧?”
劉堂春的眉頭皺的更深了,“其實,這個隊伍配置要是放在兩年前,不,哪怕放在一年前都沒有問題。但是從六月開始,坦桑尼亞已經報告了超過八千例霍亂。這對醫療隊的威脅太大了。”
“隊伍的組成定當那都是八個月前的事兒了。你以為人人都和你劉堂春一樣,隊伍都出發了還能加塞進來?”朱敏華白了一眼劉堂春。“既然你看到了這些報告,那就在后面工作的時候提醒一下其他隊員唄。”
劉堂春嘆了口氣,對著朱敏華擺出了一幅掏心窩子的姿態,“老朱,兄弟我為什么被發配到醫療隊里你總該知道吧?就是因為院感管理的事兒。不瞞你說,我現在是真怕了這個,一提到傳染病,老劉我脊椎骨里就像是有小蟲子在往上爬,從L4一路爬到T3吶。”
“你就直接說是從腰上到胸口都發癢不就完了。”朱敏華對劉堂春的肺腑之言有些不屑一顧。反正就算是他費勁力氣幫劉堂春找到了名單,可到時候要真有什么意外,劉堂春也不可能有什么好辦法來處理——各個醫療隊負責的國家都不一樣,且不說某種疫情跨國傳播的可能性,就算疫情只是局限在坦桑尼亞,醫療隊也不可能把人從其他國家調到坦桑尼亞去。
“實不相瞞。”看著朱敏華沒什么反應,劉堂春想了想,壓低聲音道,“我這次去坦桑尼亞,手上還有兩個名額。”
劉堂春去坦桑尼亞,走的是CDC的跨國交流項目。由坦桑尼亞那邊發邀請函,然后老劉同志作為特邀專家赴坦指導工作。而作為坦方的特邀專家,劉堂春理論上能帶兩名隨行專家一起去。
只不過,第四中心醫院里的那些醫生們劉堂春一個都不打算帶——反正自己是被貶出去避風頭的,沒必要帶著自己的徒子徒孫們背井離鄉,跟著自己一起前往遙遠的阿非利加。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就真的打算自己一個人去非洲。
其實,劉堂春一開始是打算從首都這邊挖個急診護士帶上一起走。但護士這個位置不光需要有極高的責任心和細致的觀察能力,更重要的是,如果想要盡快投入工作,那就得找個和自己熟悉能配合在一起的護士。而這種護士,實在是不太好找。
既然不好找,那就退而求其次。劉堂春琢磨了一陣,決定果斷修改目標。配合不好的護士,起到的作用還不如其他主治醫生大。而考慮到坦桑尼亞可能面臨的疫情風險,劉堂春在吃早飯的時候就決定,干脆挖上一個傳染病醫生或者公共衛生管理的專家一起走。
可惜首都的醫院在這個方面并不算強,國內的傳染科醫院排名中,滬市華山醫院和浙大第一醫院并列稱雄,而第三名則是南醫大的南方醫院。首都有五家醫院能排進前十,只不過名次都不算特別靠前。而排名第六的同協又像防賊一樣防著自己…劉堂春搖了搖頭,把希望都放在了朱敏華身上。
“兩個名額?”朱敏華愣了愣,然后露出了一個奇怪的微笑問道,“要不,咱們等會去北平大學第一醫院看看?”
北平大學第一醫院,傳染科排名全國第十。傳染科里的林主任是全國醫學會熱帶病與寄生蟲學會委員兼秘書。而她帶領下的傳染科,對于傳染疾病導致的肝臟疾病有非常深刻的研究。
“那感情好。”劉堂春頓時就笑了出來,“不過,我進去倒是容易。你朱教授要進他們醫院,只怕不怎么方便吧?”
“有什么不方便的。”朱敏華笑的很陰險,“大不了我去掛個號嘛!掛了號,他們還能不讓我進去?”
兩個急診科主任都是急性子,確認過稍后的安排,兩人直接出了酒店。在路上背著手溜著彎,沒過幾分鐘,就走到了北平大學第一醫院里。
“勞駕,掛個號。”朱敏華作為東道主,自然不能讓劉堂春去排隊。他站在掛號窗口的隊伍中,排了40來分鐘的隊,這才走到窗口處。
“傳染科的號今天都掛完了。”窗口里的出納有些不耐煩的朝著朱敏華擺了擺手,“你明天再來吧。”
“都掛完了?”朱敏華一愣,“那非專家號呢?”
“都得預約。”出納一指旁邊的宣傳海報,“你看看那個。”然后就朝著朱敏華后面喊道,“下一個!”
老朱被著急排隊的家屬從窗口前面硬生生給擠開了,他看著海報上的內容,有些拿不準是不是該直接給林主任打個電話說明情況。
而這時,窗口后方的等待區,忽然傳來一陣騷動聲音。朱敏華一扭頭,卻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
劉堂春正和一個中年男人扭打在一起,而當過兵的老劉明顯比那個中年男人更能打。腳下輕輕使了個絆子,就直接把那個中年男人放倒在了地上。但劉堂春卻沒法沖上去再給那人兩拳了,他身后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了四五個人,那些突然鉆出來的人揮起拳頭,朝著劉堂春的頭上砸去。
劉堂春敏捷的躲開了襲擊,沖著這幾個人破口大罵道,“媽了個逼的,別人救命的錢你們都敢騙?!”罵完之后,老劉同志甩掉了身上的羽絨服,朝著幾人直接撲了過去。
掛號廳里的騷亂響成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