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恩此刻也顧不上和袁平安置氣了。他對協和的醫生們只剩下了強烈的敬佩和深深的自愧不如。要知道,孫立恩是在狀態欄的幫助下,同時結合了袁平安“這人的疾病需要ELISA診斷”的強烈暗示下,才發現了問題的蛛絲馬跡。要是平常在第四中心醫院遇到這樣的病人,別說孫立恩了,恐怕就算血液內科主任黎教授在場都未必能夠判斷出這種問題!
而這一切,僅僅是協和醫院一名普通的血液內科主治醫生,看了一眼檢查單,不到一分鐘就作出的判斷。
“孫醫生,您看著那張檢查單已經快五分鐘了。”袁平安在一旁出言問道,“您看出什么不對勁了么?”
“你們…”孫立恩拿著檢查單,怔怔的看著袁平安,“你們是怎么做到一分鐘之內判斷出他體內缺乏纖維蛋白穩定因子的?”
袁平安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他一把搶過了孫立恩的檢查單,仔細看了一遍上面的內容。這只是一張普通的血常規以及凝血四項檢查報告,“纖維蛋白穩定因子”這八個字就算拆開了都湊不齊的檢查報告。上面除了檢驗結果意外,沒有任何檢驗科醫生的檢驗意見。他看著檢查單,又像是見了鬼一樣看著孫立恩,來回幾次之后,袁平安終于確認了面前這個年輕的醫生是自己做出的診斷。他無力的放下檢查報告,用近乎呻吟的語氣問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檢查單結果,以及肝素的作用原理引申出的推理。”孫立恩老老實實答道,卻避過了最重要的狀態欄提示。比起解釋自己的診斷過程,他更好奇的是,袁平安和那個血液內科主治醫生是怎么作出的診斷。“你們又是怎么作出判斷的?”
袁平安這下真的服氣了,孫立恩的推斷方向的確能夠將診斷引導至AHXIII上。可袁平安捫心自問,如果是自己,在不具備這種知識的時候得到了這樣的檢查單,他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作出這種診斷的。沉默了很久后,他嘆了口氣,解釋道,“剛才下來的那個血液內科醫生,他研究生是在上交大讀的血液內科。國內第一例AHXIII就是由他確診并且報告的。”袁平安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孫立恩,搖頭道,“至于我,當時學習ELISA技術的時候,培訓專家曾經專門提過ELISA對這種疾病的診斷效果。”
孫立恩恍然大悟。對于地區急診中心來說聽都沒聽說過的極為罕見的疾病,在北京上海的頂級醫院中卻是一線醫生經常需要診斷和處理的。難怪他們這么快就能診斷出來,原來是見過同樣的患者!
袁平安無奈的搖了搖頭,“難怪柳教授會選擇去寧遠。難怪霍普金斯的醫學博士都肯在你的團隊里工作。”他頓了頓,自嘲式的笑了起來,“我這種柳教授都不惜的要的人,居然還自我感覺良好,想要用這種罕見病為難你一下,真是…可笑啊。”
孫立恩沉默了。平心而論,他很看不上袁平安這種做法。但隨著診斷明確,再加上袁平安的自白,孫立恩反而有些同情面前這個自視甚高的急診科住院總醫師了。
自免疫疾病沒有一個是好治的,而作為頂級醫院,對病人進行治療自然需要有明確的診斷結論才能繼續。在ELISA檢查結果出來前的三四個小時內,協和的醫生們除了進行支持治療以外,并沒有任何其他的手段可以用在李嵩昭身上。袁平安的行為自然算不上“把病人扔在一邊,轉而為難一個規培醫”。為難規培醫的部分倒是沒錯,可他并沒有置病人于不顧——袁平安只是沒辦法進行治療罷了。
“孫醫生真是…讓我大開眼界。”袁平安苦笑了兩聲后鄭重道,“請您原諒我的冒失。我原本以為那個帖子上的內容只是羅總在吹牛,而這一切都是你們醫院為了挖人而硬生生造出的聲勢。”
“我只是一個尋常的規培醫而已。”孫立恩撓著頭笑道,“只不過比起其他同事,我的運氣更好一點,僅此而已。”
勝者的自謙,在敗者聽來似乎更像是嘲諷而不是謙虛。只是袁平安卻能看得出,孫立恩還真就是這么想的。他忽然笑了出來,“我是真沒想到,劉堂春教授手底下居然能出你這么一個人,我原本以為,你跟車一起來協和,主要是為了挖人的呢。”
沒想到,劉主任的威名竟然連協和都知道了。孫立恩無奈的攤了攤手,“你還真別說,我這次來北京出差,就是為了接人。”
“接人?”袁平安眉毛一挑,“難道是…那個美國的免疫學專家帕斯卡爾博士?”
“你怎么知道的?”這下輪到孫立恩見鬼了。難道面前這個醫生能看見任務欄之類的?
袁平安嘿嘿一笑,“羅總的帖子還在持續更新呢。他說帕斯卡爾博士大概后天就能到寧遠,而且就是沖著你這個治療團隊來的。”
孫立恩嘆了口氣,“是啊。只可惜我們院里定點的酒店出了點問題。只剩下了一間房…和我一起來的還有個女同事呢。只能讓她住下了。”說到這里,孫立恩有些不好意思道,“袁醫生,麻煩問一下啊,咱們這附近有個藍速網吧對吧?從咱們院里怎么走過去方便?我還在那邊開了臺包夜的電腦呢。”
袁平安再次被嚇了一跳,“孫醫生…你來北京接人,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還得找網吧包夜?”
“我級別不夠啊…酒店里剩下的最后一個房間是總統套。”孫立恩苦笑著攤了攤手,“北京的酒店也太貴了,這附近的快捷酒店都得五六百一晚。規培的津貼一個月才兩千出頭,要是自費住一晚上,我這個月都得啃饅頭。”
“要不干脆這樣。”袁醫生一拍大腿,“我看你也拿著換洗衣服,干脆就今晚在我們值班室里湊合睡一宿。地下一樓就有澡堂,你拿著我的卡去洗個澡,回來對付一晚上,總比你在網吧強。”
孫立恩自然有些心動,可這樣似乎也太給人添麻煩了。他考慮再三,正準備婉拒袁平安的好意,卻被另一個理由打動了。
“這個病人的檢查報告三四個小時就出來了。全球報告僅有不到一百例的罕見病例,你就不想直接看看?”袁平安當然知道用什么才能徹底激起一個醫生的好奇心。他笑著問道,“而且還有后續的治療和其他診斷,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安排你全程參觀。”
“那就麻煩您了!”孫立恩聞言大樂,使勁和袁平安握了握手。
說起來也算有趣,生在皇城根下的北京人,其實對洗澡也挺有講究。在他們看來,南方人那種一天沖一次的最多叫“過水”。真正的洗澡,那得在磚砌的大熱水池子里泡舒坦了,花個幾塊錢請搓澡師傅用澡巾將身上的泥垢搓個遍,然后再泡一次,隨后沖干凈。這才叫洗澡。
然而這樣的澡堂現在可是越來越少,孫立恩一直很想親身體驗一下的老澡堂子看來只能在夢里體驗一下了。而在地下室一層的這間值班淋浴室,則很大程度上體現了北方澡堂的一大特點——通透。
是的,北方的澡堂都很通透。推開門,用袁醫生的卡刷開一個儲物柜放好衣服后,孫立恩拎著毛巾,被眼前的景色嚇了一跳。澡堂里靠墻有大約十幾個淋浴噴頭,而各個噴頭之間,一點遮擋都沒有。
生長在南北交界處的孫立恩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風格的淋浴室,一開始他還覺著至少能給個隔間。可看著面前的景象,他竟然有一種轉頭就走的沖動。
“嘿,小伙子怎么站著不動彈了?”一絲不掛的孫立恩身后忽然傳來了一個聲音,扭頭一看,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人正好奇的看著他。“怎么著,進去之前還得先瞅瞅有沒有進錯浴池?”
澡堂內正在沖澡的幾人傳來了爽朗的笑聲,“老朱你這么門兒清,以前也進過女澡堂子?”
“嗨。”中年人繞過孫立恩,白毛巾往肩上一批,晃著腿進了澡堂。“想當年咱老朱也是協和一帥,想拉著我進清華池的姑娘多了去了!可惜呀,咱思想覺悟太高了點。”說到這里,中年人甚至說出了一絲遺憾似的,“我就在澡堂子里走錯過一回,還是走到鍋爐房去的!”
孫立恩看了看那個中年人的背影,卻發現他腦袋頂上跳出一行字來,“朱敏華,男,57歲,疲勞。”
“老朱你就想美事兒吧。”澡堂里正在洗澡的人笑道,“你怎么今天還在院里?讓你媳婦兒趕出來了?”
“甭提了。”朱敏華搖了搖頭,“她去美國看兒子,把我一個人撇家里了。在家里待著怪沒意思的,這不就來和你們作伴了?”
“我剛剛聽我的學生說,你們急診送了個疑似AHXIII來?”正在洗澡的那人搓了搓身上的泥垢,忽然問道,“你去看了沒有?”
朱敏華搖了搖頭,“小袁沒和我提這個事兒。一會我去看看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