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蘭香坐著末班車從省城回到石原縣已經是半夜十點了,她最后一個從長途汽車上下來,冷汗已經濕透了全身。
經歷了一整天的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折磨,一口東西沒吃,她能神志清醒地從長途汽車上下來全靠心里一口氣撐著。
下了汽車望著空蕩蕩的汽車站和漆黑一片的前路,她最后一絲力氣也沒有了,身上也冷冰冰沒有一點溫度,走在路上的腳不知道是冷還是坐麻了,針扎一樣的疼。
六十年代的小城只有主街一條路上有路燈,汽車站的停車場也只有門口有兩盞昏黃的電燈泡亮著,她坐在停車場里唯一一張長椅上,整個人都淹沒在黑暗里。
平時那么怕黑的人,現在竟然一點不怕了,什么樣的黑能有沒有一點希望的未來更可怕呢?
前世她也有過這種心情,那是得知小進被判刑的那天,她追到縣里,從公安局找到法院,又從法院追到看守所,最后天黑了,她也完全失去了小進的下落,那天的夜里,天也跟現在這么黑,她也是躲在汽車站的門口等著天亮。
可那時候她還有希望,知道天亮了,再難她都要找到小進,不管多難,不管多久,她都要找到他。
但是今天,她知道天不會亮了。
周蘭香望著黑漆漆的天空,腦子里一片空白,她明白省醫院的那位老大夫說得對,沒有小孩人生還是可以繼續,依然可以結婚,依然能夫妻和睦。她也會如那位老大夫鼓勵的那樣,努力地把沒有孩子的人生過好。
可那位老大夫不知道,沒有孩子,她的人生就不會有小進了。
她不會領養孩子了,前世她是真的用自己的血把兩個養大的,最后卻落得那樣的下場。她知道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會那樣狠毒沒有良心,可她還是永遠都不會再領養孩子了。
而小進不能跟她過那樣殘缺的人生,不是他不愿意,而是她不允許。
她可以接受自己配不上他,可以接受她對他的拖累,這些都是她努力就可以盡量改善的事,而孩子不能,她不能接受小進跟他在一起就要過這樣不完整的人生。
即使他愿意,她也不能讓他為自己做這樣大的犧牲。
今晚的夜真黑呀!無星無月,一絲亮光都不透。她望著夜空,眼睛里干得一絲水汽都沒有,心里空蕩蕩的連不甘和憤恨的力氣都提不起來。
人要是驟然失去希望,就連恨都的力氣都沒有了。
周蘭香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她想她今天晚上就坐在這里吧,給自己一個晚上的時間傷心,明天天亮她就會振作起來,然后努力生活,為以后一個人的人生努力。
直到一件帶著體溫的外套披在她身上,一束手電筒的白光照過來,她才慢慢轉頭看向來人,高大穩重,沉默樸實,一身軍裝的趙建國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站在了她的身邊。
周蘭香摸摸自己身上的衣服,真暖和,她一天都冰冷的身上終于有了一絲絲溫暖了,雖然那絲暖意很快就被夜風吹散。
趙建國沒有像昨天見面時那樣貿然坐到她身邊,而是坐到了長椅的另一頭,跟她隔了足足有兩個人的距離,“小香,張醫生找我說了你的情況,我在這等你一下午了。”
怕她擔心,趙建國馬上又加了一句,“我跟她說了,讓她不要把你的病宣揚出去,你放心,除了我誰都不知道。”
周蘭香努力沖他笑了一下,“謝謝你。”她是挺擔心的,最怕小進會知道,真的很感謝趙建國,如果不是他出面,她自己去跟張醫生說肯定沒用,趙建國的身份應該還是會讓那位張醫生忌憚的。
她沒問張醫生為什么去找趙建國說她的病情,這不用想也知道,那位醫生肯定是覺得她在勾引這位前途無量的有為青年,為了不讓趙建國上當,趕緊過去告訴他,讓他知道她是個連孩子都生不出來的女人,讓他趕緊逃離火坑。
趙建國可能真的是等了她一下午加半個晚上,說話的時候嗓子都有點啞,一個字一個字顯得有些艱難,卻也一個字一個字清晰無比,讓人莫名覺得他說得很真誠。
“小香,我知道我家里人那樣對你,我沒資格跟你說這些話了,我也不是打算趁人之危,我只是想給你一個選擇。我不在乎有沒有孩子,我想娶你。”
周蘭香看著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心里五味陳雜,只能聽他繼續說下去,“我真的不在乎孩子,我家有兩個弟弟,我沒孩子也不耽誤傳宗接代,如果這輩子能跟你在一塊兒過,沒孩子我也愿意。”
“小香,今天我在這等你的時候一直在想,如果你出事了怎么辦?想得我渾身發冷,根本坐不住,即使沒有汽車進站我也坐不住,只能一直繞著汽車站走,一圈一圈完全停不下來,我真怕今天等不到你,我…”
趙建國的聲音帶上了哽咽,用力呼吸了好幾下才能再說出話來,“小香,我看著戰友在我身邊被炸掉一條腿都沒這么害怕過。跟你比,沒孩子一點都不重要。你信我,我真的不在乎孩子,我是真想娶你,真想對你好,”
周蘭香把肩上的外套拿下來,遞給他之前輕輕地撫摸了一下,拿下來身上就被夜風吹得一片冰冷,可她還是堅決地遞了過去,“謝謝你。”
趙建國不接,漆黑的夜掩蓋住了他泛紅的眼睛,卻掩飾不住他的認真執著,“小香,你給我個機會行嗎?我知道我娘他們很過分,如果你愿意,我們結婚我就帶你隨軍,我保證你幾年都見不著他們一面!你再想想,先別這么快拒絕!”
周蘭香還是維持著把衣服遞過去的姿勢,心里已經平靜下來,“趙大哥,謝謝你,我真的特別感激你。”
可無論多感激,她還是沒有答應。趙建國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像躲毒蛇猛獸一樣躲著自己的外套,“你再想想!你先別說了!我有半個月的假,等我走你再給我答復,不,我一直等著你,什么時候你愿意了就隨時跟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