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本不想在江雨敘述的時候插話,但是覺得自己似乎必須說點什么,這樣就能讓江雨意識到自己是在用心傾聽的:“發生了什么事呢?”
江雨又喝了一口酒,將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而后再為自己斟滿了,說:“其實不是一件,是一件件很多件,只是這一件讓我印象深刻。”
“那天一上班,我們所的張局長問我,前兩天交給我的一份材料是不是已經呈交了,我對此一點印象也沒有。因為什么吧,咱們學校的中西文化研究所聽起來名頭很響,其實只不過是個閑置機構。所里原來有個刊物的,但是停辦了,剩下來的幾乎都是一批閑散人員。”
“而在咱們學校,有點專業技術的人員不坐班,沒有事做,結構松散,每天就是逛商場,炒股,扯閑話,反正就是那種…”
“辦公室癥候群?”
“對,你說的是,人和人之間的關系看著表面都好,其實背地里誰也不服誰,誰跟誰之間都藏著幾個心眼,至于值班時晚來早走,更是常事,張局長和另一位楊副局長對此,也是睜只眼閉只眼。”
平安說:“我相信江老師是所里面比較優秀的,也是很負責任的。”
江雨笑了一下:“何以見得?”
“首先你有期刊約稿,你還出了書,這就是才華和能力,還有,你——我直說了,你才三十來歲,當然你不說,我絕不會信你三十多了,頂多看起來二十六七,而且你是博士又是教授的,這讓很多人都望其項背難以企及了,再有,你很漂亮,還有氣質,如果不遭人嫉恨,我覺的那是不可能的。”
江雨知道平安說的是實話,這實話聽起來此刻格外的讓自己暖心,可是她卻嘆了口氣:“我其實想離開這里,我的導師已經說了幾次讓我去金城了,但是這個時候,也不好走,尤其是我被人都認為患有‘病癥’的時候。”
“經過那個雨夜之后,別人沒說我有夢游癥,但笑我健忘也是有的,對于張局長問我的材料的事情,我真是一點的印象都沒有,我反問他是交給我了?他說這還能開玩笑,他說他是親手將文件給我了,還笑我可不能睜著眼說瞎話。”
“我仔仔細細的想了一遍,真的想不起來,就問他,是不是他記錯了,他回答我說,要真想不起來就算了。”
江雨又喝了一杯酒,情緒有些激動的說:“可是我受不了他那種看我的眼神。平安,我不想標榜自己,大家都可以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但我起碼在所里一天,對工作還是很負責任的,對于我的領導,張局長交給的材料怎么可能放在一邊給忘了?你也知道,我每晚都熬夜,那是我對自己定有任務,人都是有惰性的,我規定自己每天要寫多少字,寫不完,我就不休息。我這樣對自己苛求,怎么能將所長給的材料忘記了?”
江雨說著站了起來,到臥室拿出了一個筆記本,上面密密麻麻條例清楚的寫著哪一天,做了哪件事,記得很明白。
“你瞧,我這上面都沒記他所說的事情,難道我連記錄都給遺忘了?”
“我想了想,又查了一下自己的日志,然后去找了張局長,我問他,怎么我對你講的事情一點概念一點記憶都沒有?難道是我健忘了,可是我這里沒記錄啊,還是說那天你跟我說交材料的時候,我正在夢游?難道我的夢游已經不僅限于夜晚,即便在白天也發生了?”
“難道我在夢游中來到辦公室,夢游著和張局長你說了那么多的話,而后你將材料交給了我,我還向你保證沒問題?”
“那就是說我當時并不知道我和你交談的時候是在夢游,你也沒意識到你正和一個夢游者打交道?我們就像兩個正常人一樣將話說完了,直到今天,才發現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兒?”
江雨說完沉默著,拿著酒杯看著一側,好大一會才說:“張局長聽了我的問詢,說他沒這個意思,可是,他的眼睛里和臉上流露出的表情,卻就是那個意思。”
平安明白了,江雨在和張局長那件事之后,下定決心讓自己住到了她家。因為自己就是一個置身事外的人,不是研究所的成員,不是江雨的同事,對此沒有任何的利害關系,而且一開始對江雨這個人也是一無所知的,因此就會有客觀性。
平安翻看著江雨的日志,問:“張局長這個人…”
江雨肯定的說:“張局長這個人是很正直的,你雖然是學生,但也是成年人了,對于世俗的事情也應該知道,他為人比較清廉,樸素,也正是因為這種品行,他才一直是研究所的所長,不然,早就升上去了。”
“那就是說,張局長是不可能撒謊了,再說,他也沒有欺騙你的理由?”
“對。他沒有理由騙我,于是,我又問他知不知道那份文件他給我之后,我放在哪里了?”
“他的回答是否定的,他說,文件交給你之后,我怎么可能還追著你去看你怎么處理了?”
江雨說著閉上眼,長吁一口氣:“事情就出奇在這里,我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翻箱倒柜的找,竟然在文件柜里將張局長所說的那個文件給找了出來——那個文件,就在我那里安安靜靜的放著。”
平安“啊”了一聲,江雨捂著自己的額頭說:“我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你說,我現在是夢游還是清醒著的?”
“…還有嗎?”
江雨非常的無奈:“還有,今天又發生了一件類似與我和張局長那樣的事情…算了,不說了…”
“你去醫院檢查過嗎?醫生怎么說的?”
“去了,無論是中醫還是西醫,無一例外的都說,夢游是一種睡眠障礙,是人在睡眠中的無意識活動。”
“醫生說,在正常情況下,人們睡眠時,大腦皮層處于抑制狀態,但是這種抑制不夠深厚和廣泛時,就會有個別腦細胞群仍處于覺醒狀態,醫學上叫做孤立興奮點。這個孤立興奮點如果在語言中樞,人便不斷地說夢話:如果在大腦皮層運動區,就會發生夢游。”
“用醫生的話說,導致夢游的這種現象的原因,主要有白天過度興奮或疲勞,心情極端郁悶和壓抑,長期處于恐懼與驚嚇之中等等。”
江雨無聲的笑了一下,平安覺得她這聲笑有無奈,還有落寞,說:“于是,我見到你那幾次,都是去醫院看了醫生,開了藥的?”
“是啊,除了那些藥,醫生還要我放松心情,要開朗,要樂觀,我覺得他們…”
“他們說的都是廢話。”平安搶了江雨的詞,他想起俞薇那時候在醫院遭遇的,知道那些醫生在面對束手無策的或者是不治之癥的時候,就經常會用一些寬心的毫無營養的廢話來打發病人。
“我這一段,精神的確有些緊張,我有些焦灼。有些不安,前幾天你沒來的時候,我整夜整夜地失眠、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明明很累很累,可是就是沒法安眠,白天頭昏腦脹,我甚至覺得自己的精神都有了問題…”
江雨說著流了眼淚,她伸手放酒杯,要拿茶幾上的紙巾,但是酒杯沒放好,酒灑了,平安急忙起來用了抹布將茶幾抹干凈,將紙巾遞給了江雨,江雨眼睛紅紅的,無聲哽咽著:“人要是沒法控制自己的行為,那該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尤其是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做還是沒有做那件事,因為那都是‘睡眠中的無意識活動’,那是無法操控的,是沒意識的,就像有另一個自己存在著…這太可怕了…”
平安坐在了江雨的身邊,再次給江雨遞上了紙巾,江雨說道:“…如果有一晚,我在無意識的情況下,開了門,走了出去,到了大街上,被汽車撞了,或者從天橋上跳下去,我連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因為我都是在夢中啊…或者我在夢游的時候開了窗從這里蹦出去,你哪天早上來跑步,會不會發現我在下面頭破血流一瘸一拐的?…”
江雨終于哭出了聲音,平安握住了她的手,她使勁的抓著平安,梨花帶雨的,真是我見猶憐。
好大一會,江雨看著平安說:“我想過的,我想過離開這里,去父母家,可是我要是那樣,不是讓父母更擔心了嗎?這是病,還是說不清楚的病,怎么治療,怎么看護?我要是換了別的地方,換了工作,還不知道會怎么樣,我想過的,比如說我可能會晚上無意識的跳樓,我就想給窗戶上加防護欄防盜網,可是我要是自己在夢中又使用工具將防盜網給剪開了自己再跳下去,怎么辦?”
“每次我醒來,做任何事,我都要想方設法的搞清楚自己是不是清醒著還是夢游著,”江雨說著看著平安:“平安,你說我現在是做夢嗎?”
平安拉著江雨的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臉:“你看,是真的吧?”
江雨試圖想笑,可是笑著又哭,頭慢慢的抵在了平安的肩膀上,抽搐了好大一會,說:“我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我快瘋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江雨終于睡著了,平安將她抱著放進了她自己的床上,她都沒有醒來。
平安給江雨小心的蓋上了薄被,看著這個累到了極點睡得十分恬靜的女人,心里想起了俞薇。
俞薇那會,是真的患有夢游癥?還是,她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掩蓋、達到某種特定的目的呢?
可眼前的這個江雨呢?她又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