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們躲不開足球

　　中雅大學老校區的乒乓球館旁邊是一方小足球場，球場邊有幾株與校同齡的大樟樹，長得是遮天蔽日，挺適合休憩、看球。

　　眼下，樹下就蹲著個高大精瘦男。他捧著本書沒有翻動，只瞇起小眼看球場。

　　這位叫歷鯤鵬，是名足球運動員，名字挺大，名氣也曾經有，盡管退役多年但也算中國足球曾經那浪難得高潮里的小水花一朵。

　　是的，小水花一朵，載入中國足球野史的那種。

　　歷鯤鵬——中國足球史上最倒霉球員之一，人稱“解散哥”。他的故事經典詮釋了什么叫做：踢不過你就加入你，加誰誰解散。

　　也有人會說，中國足球有過高潮？誰吃飽了會去關注一個中國足球最倒霉球員，還是之一！

　　好吧，這就難怪歷鯤鵬在這岳麓山腳貓到現在愣是沒被人認出來。

　　自從2009年球隊解散后，他就離開足球圈來到中雅附中任教體育并兼學校乒乓球隊體能教練。這一干，就近十年。

　　現在是2018年8月底，位于中國中部的星沙市熱得像個火爐。球場上，乒乓球隊的小將們正在跑圈，揮汗如雨；球門邊，一位白衣少年正顛著足球，靈動如狐。

　　那白衣少年能用全身任何部位顛球，仿佛與球融為一體，如雜耍般輕快自如、酣暢淋漓。

　　歷鯤鵬嘴角含著笑意——他教這少年踢球，與少年一起享受簡單足球的快樂已有七年。

　　起初，歷鯤鵬是拒絕的——足球給他的記憶太冰冷——他并不想帶這個叫楊帆遠的孩子踢球。

　　楊帆遠是中雅附中乒乓球隊王牌球員楊璟澂的弟弟，打小就跟著姐姐來球場，整天自己拿個足球在綠茵上玩。

　　歷鯤鵬只是出于好心順帶看著他——反正乒乓球隊員們體能訓練結束就會去球館練技術，得三個小時后才回到操場由自己帶著進行放松調整，然后就各回各家——在這三小時的等待里，歷鯤鵬就一邊看書一邊看娃。

　　歷鯤鵬自己清楚：他比這小家伙更需要足球陪伴，光貓在樹下看書可熬不過那把筋肉型男爍成了精瘦大叔的寂寞。能偶爾瞄一眼這小家伙，看他追逐著足球，看他如蝶如狐，心里頭就很暖和。

　　起初，小家伙只是在歷鯤鵬的眼角余光里一個人玩著足球。

　　歷鯤鵬當然看得出來這小家伙的足球天賦很高，只是他不說，更不會去教。

　　楊帆遠的父母也常來接他們姐弟回家。

　　每次碰面，歷鯤鵬只是點頭笑笑，也不問小家伙怎么不跟姐姐一起練乒乓。

　　他總是目送這一家人回家，總是待楊帆遠的身影從他視線里拐彎后才發出一聲嘆息——踢球啊，在中國是煉獄難度。小家伙以后就算踢得比自己還好，也不過一聲“呵呵”——還是不要誤了人家。

　　日子便這樣一天天過去，如果不是某次歷鯤鵬腦子發熱，他和足球再不會有故事，而小帆遠也未必還會踢著足球。小孩子嘛，誰知道哪天又會迷上別的什么呢？

　　歷鯤鵬慢慢收起了笑容——他的隊員們體能訓練結束，在楊璟澂的帶領下集合整隊，然后去球館練乒乓了。

　　這時候，楊帆遠臉上綻放出歡喜雀躍，他顛球的速度在加快，他眼里亮著的光不時朝著歷鯤鵬閃耀。

　　歷鯤鵬搖頭輕笑。他記得清楚，七年前也是個酷暑下午，自己照舊貓在樹下看書，眼睛卻是盯著操場，顯得十分警惕——這一次楊帆遠不是一個人，他那據說是超級球迷的爸爸也來踢球了。

　　兩父子一開始在比任意球（踢操場角落訓練墻上的數字，看誰踢得準）。楊爸一看就是野球出身，動作不甚規范，幸好他也不教楊帆遠怎么踢——歷鯤鵬眼里的警惕才慢慢消去——兩父子就這樣在他的目光里樂呵樂呵地踢著。

　　后來來了個大學生，他套著印有“中雅大學”的背心，穿著跑鞋，看起來是來練長跑的。中雅大學這塊小足球場位于乒乓球館邊上，小且老舊，平時也就給乒乓球隊熱身拉體能之用，是幾乎不會有成年人來踢球的。是的，星沙市足球的現狀就是還在業余球場活躍的基本是成年人——學生和小孩倒成了稀有品種——成年人有他們固定活動場地，不會來這小舊偏僻的地方。

　　那個大學生也許是看到小孩踢球感到腳癢，就走過去秀起了腳法，還非要教楊帆遠踢球。

　　他那腳法真是差到讓人沒眼看，可把歷鯤鵬磕磣得直皺眉。

　　小帆遠卻很高興，急不可耐地就想跟著學。

　　歷鯤鵬臉上瞬間寫滿不爽：這大學生是在“毀人不倦”啊！楊爸那水平是菜，但他只陪不教可說無比正確。

　　專業的事得專業的人來做…不知怎滴，歷鯤鵬站到了球的前面，示范起足球的N種正確踢法。

　　然后，哈哈，然后就是發過誓要告別足球的歷鯤鵬不光見識到了小孩子的死纏爛打，更見識到了楊爸這四眼斯文人的死皮賴臉，從此又被拽上了足球這條賊船！

　　楊爸的理由很簡單：反正你作為體能教練，每天都要在這等上幾小時。你閑著也是閑著，干什么不是干，對吧？你看哈，我家璟澂乒乓球一對一小課是150一小時，你就陪我家帆遠踢踢球，我算你300塊三小時！你可千萬別推辭，這沒準我家帆遠踢著踢著就加入你們乒乓球隊咯。你看我家璟澂怎么樣，那悟性那努力，可是女隊頂梁柱呢，你說我家帆遠能差嘍？

　　歷鯤鵬是哭笑不得：我堂堂前中超級主力球員，圖你300塊三小時？！我圖你家楊帆遠去打乒乓球？！再說了，啥叫踢著踢著就加入乒乓球隊…你邏輯呢，以為我沒讀過書？我和前隊友章然那可是都是書蟲！

　　見歷鯤鵬不為所動，楊爸拿出了絕活，開始演：

　　你是老師你知道的，興趣重要，專業更重要。

　　我就是因為沒人教，瞎踢了24年，一球無成！

　　熱愛，卻找不到正確的路。越追逐，越遙遠，世間最大的痛苦莫過于此！

　　你看，看我真誠、悲慟的眼睛！

　　我家璟澂喜歡乒乓球。好，那就送她到中雅學。并不是想她將來多厲害，就是支持她堅持自己喜歡的東西，同時，懂得喜歡的事要用正確的方法去做。

　　可我家帆遠不喜歡乒乓，他就喜歡足球！

　　眼下這足球環境吧，東官永大足球學校我們送不起，我自己不專業也不敢教。你踢這么好，一看就很專業，正好又是璟澂的教練，這就是我家帆遠的機會，熱愛且走對路的機會！

　　你不教我們家帆遠真的好么？

　　歷鯤鵬聽了直扶額：天哪，這楊爸可真是神邏輯…“喜歡的事情要用正確的方法去做”這道理是杠杠的…可我又沒跟你說過我是前中超主力球員，你就知道我專業啊？！

　　最終，歷鯤鵬架不住楊爸的厚顏無恥軟磨硬泡，只得含淚從了。當然，到底是楊爸坑呢，還是歷鯤鵬早就準備跳坑呢，這就得看將來倆人的回憶錄是怎么寫的了。只是從此這塊充滿歷史感的球場就有了到處晃動著的兩道追逐著足球的身影，一道1米88精瘦精瘦的，另一道也瘦，從1米1長到1米6。

　　上學季兩人是周一到周五的晚上6點練到9點，周六周日一天兩練；寒暑假則是一天三練。嗯，乒乓球隊也是這么練的，風雨不改。

　　往事如畫閃回，歷鯤鵬笑著放下書準備過去帶楊帆遠踢球。

　　“我終于失去了你，在擁擠的人群中~”這時，歷鯤鵬兜里的手機放聲高歌，這鈴聲代表著是他的前隊友、好基友章然來電話了——這是他和職業足球僅有的羈絆了。

　　等歷鯤鵬掏出手機，鈴聲卻停了，取代的是視頻電話音。歷鯤鵬趕緊接通。

　　“鯤啊，過去一周，中國足球可又被說成末日了哈。嘿，國少國青出局，學生聯賽小球員打裁判…就真不能指望那群記者說點好。這破氛圍，搞得好像誰搞中國足球誰蠢一樣…”手機屏幕上跳出一張雖出離憤怒卻更顯可愛的胖臉，這正是章然，他張著嘴機關槍一樣嚷嚷著。

　　歷鯤鵬看到章然那表情繃不住笑出聲：“不是還有你在搞快樂足球么，我們的中國足球未來之父。”

　　“我那是混飯吃。你知道的，我開銷大！”

　　“混飯吃？混飯吃你不會去中甲當教練啊。你們升氣寶出來的個個在國字號、俱樂部混得風生水起。就憑你這升氣寶前副隊，哪怕弄個甲級隊助理教練當當，還養你不活？”

　　“去干嘛，打老板啊？我怎么會跟你扯這些，我了個去。我就通知你兩個事…”

　　“先壞的！”

　　兩人的嘴像機關槍一樣噠噠噠。

　　章然先放慢節奏，蓄力放大招，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我把你賣了個好價！”

　　“說！”歷鯤鵬做中彈倒地狀。

　　“青超這幾屆搞下來效果還行，上面的意思是想把青超做成百年老字號，擴規模擴參賽范圍。所以呢，全國各地都要搞足球青訓基地、國家級足球特色示范學校…”

　　“講重點!”歷鯤鵬釋放打斷技。

　　“重點就是你們校長心很大，他想搞中國足球這個超級大BOSS，這不跑北平找教練來了。我這不是剛好有個學員的老媽很喜歡足球嘛，她是今年博士后畢業去中雅大學教書，不知怎么就把你們校長領我這來了。”

　　“然后你就把我賣了？”歷鯤鵬聞言生命槽直接減半，他盯著章然，狠狠道，“三息，不說實話就絕交！”

　　“一、二…”章然慢慢悠悠地幫著他數，然后猛地加速道，“我說，我說還不行嘛，我那是嚇你，就想先問問你怎么看。講真，這是件好事，這幾年你不是剛好在帶你們學校一個天才小屁孩嘛…”

　　“胖叔叔，你是說我嗎？”楊帆遠突然在歷鯤鵬身邊探出了頭。

　　歷鯤鵬倒地呻吟，他的生命槽為之一空，被K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