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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砸鍋(八)

  趙謙突然覺得自己又生出孩子時代的感覺,那是一種仿佛吃的極飽卻總覺得差了一口的感覺。他從小就覺得老爹好像和別人好像完全不同,不管怎么樣的發現和學習都沒辦法學完老爹所擁有的東西。

  現在趙謙長大了,這個感覺卻更加強烈。老爹對恐懼對死亡的評價已經讓趙謙需要很長時間去消化吸收,甚至有可能很久都沒辦法達到老爹現在的水平。可這個困擾人類幾千年的問題在老爹這里有了答案,如果能再向前一步又會是什么境界?

  趙謙很想知道,卻不敢直接問。他從懂事到現在有將近三十年時間都是在嘗試追隨父親,期間的挫敗感堆積的如山如海。這些回憶并不愉快,趙謙已經積累出了經驗,就如荀子所說,‘君子之學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端而言,蝡而動,一可以為法則。小人之學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間,則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軀哉!’

  老爹如太陽般放射著光和熱,那不是老爹把學來的東西拿出來用,而是老爹自己本人足夠強大。因為老爹夠強,他會根據具體問題拿出適合的方法。譬如給趙謙開封府尹的加銜之后,老爹就想出‘尋九尾狐’的手段,給趙謙制造聲勢。如果是趙謙,皺破眉頭咬碎鉛筆也想不出有如此手段。

  趙謙是遇到問題之后就去他學到的那些聽到的看到的東西里面去尋求類似方案,走到現在反觀自身,趙謙看到的自己是渾身貼滿了各種華麗,獅子的鬃毛、孔雀的尾翎、老虎的花紋,等等等等。但是趙謙卻拿不出屬于自己的東西,繼續這么干下去,身上的那些知識反倒成了負擔,遲早會把趙謙自己壓垮。越是清楚的認識到這些,趙謙就越覺得痛苦。在有可能面對決定性的終極理念之時,趙謙反倒不敢去問。

  “你這膩膩歪歪的干什么,沒事的話就去忙你自己的。”趙嘉仁說道。

  聽老爹要攆人,趙謙反倒下了決心,他斟酌了一下用語,謹慎的問:“爹,你不怕死,我知道了。”

  “我沒有不怕死,我只是接受了死亡是人生必然的經歷。”

  聽了老爹糾正,趙謙突然覺得接下來的討論有了立足點,他問道:“我說的死不是那種身體死亡,而是我們自己的意識中斷了。我不相信所謂在天之靈,卻發現自己很多時候如果不能認同有在天之靈,好像我們的人生就毫無意義。”

  說完,趙謙盯著老爹看,想從老爹的表情中從老爹話里面多感悟到一些東西。就見老爹視線微垂,臉上竟然露出了懷念的表情。接著就見老爹笑了,“哦。有點意思。”

  “什么意思?”趙謙追問。

  “你這明顯是不對自己的肉體屈服么,餓幾頓之后看看你還沒有這樣的想法。哈哈!”

  老爹的語氣和用詞都不怎么正經,特別是最后的笑聲,大有貓看老鼠的味道。

  趙謙只覺得心里面受了傷,但是沒多久,他卻發現這種情緒很快消散。趙謙說道:“爹,你可別如你講的什么菩提老祖見到孫悟空求長生的反應,你知道你在說什么,我卻不知道。所以我就直說,我想和你一樣強。所以我感覺這得邁過生死門。”

  趙嘉仁接著笑:“哈哈哈!很好啊,我是不是菩提老祖不好講,你這有點孫悟空的意思么。”

  “我就是想由內而外的變強,而不是由外而內。可不管怎么做,都沒辦法掙脫勝負心。我真的想勝利,所以被勝利征服。我就是想變強,所以被變強壓垮。但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棄這個追求。”趙謙一氣說出心里所想,本以為會很悲壯,卻發現說了之后除了空虛之外別無他物。從小的時候就是如此,即便最終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卻沒辦法滿足自己。如果不是前面有老爹,趙謙大概就放棄了。但是正因為有老爹在前面,趙謙在有了勇氣的同時,卻更感覺到自己的人生顯得沒什么意思。

  看著老爹,就見老爹的神色恢復了平靜,然后聽老爹問道:“為什么不向欲望屈服?”

  “因為那是錯的。我不知道正確是什么,但是知道錯誤是什么。”

  “為什么不找個自己喜歡的事情干下去。”

  “那樣的人生就更無意義。就算是把那件事干到頂點,最后還得面對我現在的不安。爹,我覺得那是生死的問題。就跟鯉魚躍龍門一樣,跳過去就變成龍。跳不過去,過的再好,哪怕是成了鯉魚精,還是條鯉魚而已。”

  “有趣!你這么想啊,不擔心被人說是好高騖遠么?”

  “好高騖遠是因為做不到,真的做到了,我何必在乎他人評說!”

  “那你想明白什么?”

  “什么是生死!我是誰,我知道了。我從哪里來,我也知道了。但是我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趙謙說完這段,覺得自己以前有些含糊的東西更加清晰起來。他突然覺得不再因為自己的無能而羞愧,因為他追求的目標其實非常明白,就是想成為老爹這樣能夠挑起天下大任的皇帝。現在的趙謙不能接受自己與老爹之間的差距,如果一生都看到一座山卻沒辦法攀登上去,他只會認為自己的人生是完全失敗的人生。

  “趙謙,你覺得什么是死?”

  “終結!人生的終結,自我的終結。”

  “我問你,人究竟什么時候會死,是心臟被槍打中的時候?得了不治之癥?或者身陷死地無法獲救?”

  “父親說過這段話,你說死亡是被世人遺忘的時候。”

  “為什么會被人遺忘?”

  “原因很多…”趙謙說完就覺得心亂如麻。

  “因為你沒辦法為別人辦事了。很多故舊之間互相拜托,都是用的已故的長輩或者親朋的名義,那時候那些死者們依舊能被記得。”

  遺忘的時間延長一些。只要大宋存在,父親就不會被遺忘。”

  “人會死,大宋也會滅亡。就如某場大病可以醫治,但是死亡無法醫治。”

  “只要華夏還在,父親就不會死。”

  “我不這么認為。我不能代表華夏,就如秦始皇代表的也不是秦朝一樣。秦朝覆滅,但是廢分封,建郡縣,書同文、車同軌、統一度量衡。因為我要建立強大的大宋,所以我就得把秦始皇搬出來。人也是如此,只有面對解決不了的問題,才會將以前的人搬出來。我死后,大概也會如此。所以關鍵在于你自己創造出了什么,趙謙,你自己有沒有勇氣面對未知的世界,為你身后的那些人創造點什么。而不是你位于所有人之上,創造出屬于你的東西。當然,這也不是說你不可以這么做。但是你做了,就會跟秦檜差不多吧。”

  “我怎么創造我自己?”趙謙覺得還是沒能突破,這些東西他也都想過。

  “勞動創造人本身。去工作,去勞動。讓你的工作和勞動能和社會溝通,社會有需求,你的勞動才有價值。”

  “這都是為了別人,能不能給我自己留一點?”

  “你要是糾結這個,就得請教你娘。她對《道德經》學的透徹。你要是一定抓住非得屬于你的東西不松手,那就隨著你那點一起去死。”

  “爹,那種所謂超脫不是我想要的,我要的是能腳踏實地的落腳點,哪怕是立錐之地也行。”

  “原來如此。你竟然是想明白這個。”

  聽到老爹說到這個關鍵點,趙謙屏息凝神的想聽。然后就聽老爹說道:“我的關鍵點,我沒敢寫出來。也因為我有想法,卻沒能力寫出來。你要是想讀,我就試著寫寫看。”

  趙謙只覺得心情平靜了,并且充滿了期待。他就是想明白老爹的根本,那一定是世界的終極真理。至少是到現在為止的終極真理。

  正準備問老爹何時能寫出來,卻聽老爹說道:“你怎么對《西游記》印象那么深刻?”

  “從小聽,覺得很好玩。后來很多時候發現里面的故事固然精彩,但是爹所說的微言大義,實在是妙不可言。”

  “那我交給你個工作,你組織些喜歡寫作的人,把我說的故事給總結一下。拿個基本稿子出來。”

  “編書?”趙謙呆了,他并不討厭這個工作,但是好像很徒耗時間。

  “今日你所說,讓我頗有所感。這個評話編出來其實也不錯。”

  “…我盡力而為。”趙謙只能答應下來。

  “那就去吧。我還有事要忙。”趙嘉仁這次是真的要攆人。

  趙謙這邊就開始聯絡人員,大宋文化繁榮,喜歡寫本子的人多得很。先找了些人給老爹送去,趙謙就等老爹回應。再過幾天,老爹告訴趙謙,“這幫人不行。”

  “怎么算行,總得有個標準吧。”趙謙知道不行,也知道不能瞎找。

  “這是我讓他們寫了一段,然后修改后的東西。你看看。”

  趙謙接過兩頁紙,讀了開頭卻是孫悟空求長生那段。

  一日,祖師登壇高坐,喚集諸仙,開講大道。真個是——天花亂墜,地涌金蓮。妙演三乘教,精微萬法全。慢搖麈尾噴珠玉,響振雷霆動九天。說一會道,講一會禪,三家配合本如然。開明一字皈誠理,指引無生了性玄。

  孫悟空在旁聞講,喜得他抓耳撓腮,眉花眼笑,忍不住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忽被祖師看見,叫孫悟空道:“你在班中,怎么顛狂躍舞,不聽我講?”悟空道:“弟子誠心聽講,聽到老師父妙音處,喜不自勝,故不覺作此踴躍之狀。望師父恕罪!”祖師道:“你既識妙音,我且問你,你今要從我學些什么道?”祖悟空道:“但憑尊師教誨,只是有些道氣兒,弟子便就學了。”

  祖師道:“‘道’字門中有三百六十旁門,旁門皆有正果。不知你學那一門哩?”悟空道:“憑尊師意思,弟子傾心聽從。”祖師道:“我教你個‘術’字門中之道如何?”悟空道:“術門之道怎么說?”祖師道:“術字門中,乃是些請仙扶鸞,問卜揲蓍,能知趨吉避兇之理。”悟空道:“似這般可得長生么?”祖師道:“不能,不能!”悟空道:“不學,不學!”

  祖師又道:“教你‘流’字門中之道如何?”悟空又問:“流字門中是甚義理?”祖師道:“流字門中,乃是儒家、釋家、道家、陰陽家、墨家、醫家,或看經,或念佛,并朝真降圣之類。”悟空道:“似這般可得長生么?”祖師道:“若要長生,也似壁里安柱。”悟空道:“師父,我是個老實人,不曉得打市語。怎么謂之‘壁里安柱’?”祖師道:“人家蓋房欲圖堅固,將墻壁之間立一頂柱,有日大廈將頹,他必朽矣。”悟空道:“據此說,也不長久。不學,不學!”

  祖師道:“教你‘靜’字門中之道如何?”悟空道:“靜字門中是甚正果?”祖師道:“此是休糧守谷,清靜無為,參禪打坐,戒語持齋,或睡功,或立功,并入定坐關之類。”悟空道:“這般也能長生么?”祖師道:“也似窯頭土坯。”悟空笑道:“師父果有些滴。一行說我不會打市語。怎么謂之‘窯頭土坯’?”祖師道:“就如那窯頭上,造成磚瓦之坯,雖已成形,尚未經水火鍛煉,一朝大雨滂沱,他必濫矣。”悟空道:“也不長遠。不學,不學!”

  祖師道:“教你‘動’字門中之道如何?”悟空道:“動門之道卻又怎么?”祖師道:“此是有為有作,采陰補陽,攀弓踏弩,摩臍過氣,用方炮制,燒茅打鼎,進紅鉛,煉秋石,并服婦乳之類。”悟空道:“似這等也得長生么?”祖師道:“此欲長生,亦如水中撈月。”悟空道:“師父又來了。怎么叫做‘水中撈月’?”祖師道:“月在長空,水中有影,雖然看見,只是無撈摸處,到底只成空耳。”悟空道:“也不學,不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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