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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官家無私事(二)

  “給我倒杯茶。”賈似道命道。

  賈唯信剛站起,就聽到爺爺賈似道跟了叮囑,“用山泉水,不要用那自來水。一股子怪味。”

  “是。”賈唯信應道。他覺得自己沒喝出什么怪味道,價格一擔十文的山泉水和自來水相比的區別也不明顯,但是爺爺賈似道總是能非常清晰的分辨出來。之前賈唯信因為家里的山泉水用盡,不得不燒了一壺半是山泉水半是自來水混合水。喝了這個水烹煮的茶葉之后,爺爺賈似道皺著眉問道:“這水怎么混了。”

  將事情吩咐下去,賈唯信回到書房。就見到爺爺帶著老花鏡,有開始看起小冊子。

  “阿祖,已經開始燒水了。我還想問問,你覺得這里面最要緊的是哪部分?”

  賈似道抬起眼,從老花鏡的邊框上投給長孫一個不滿的注視,然后他低下目光嘆道:“自然是講述的權、責、利。趙嘉仁這小子最會收買人心。”

  賈唯信聽了之后心中大為訝異。他讀了這個之后最沉迷的就是對土地制度的描述,秦漢有制度,各種林地,農地都有非常明確的規劃。到了漢代,隨著對淮河流域的開發,開辟了幾十條運河。隋煬帝并不是挖出了一條全新的大運河,而是把漢代開辟的運河給溝通起來。這些運河在杜充掘開黃河之后都被沖毀或者淤塞而完蛋。

  除了這些規模巨大的建設之外,細節上也有達到了空前的高度。怎么種田,怎么播種。包括飼養牛的時候不允許過度使用牛耕,還有國家提供鐵農具,便是鐵農具損壞,只要把那些損壞的部件都拿去給官府,可以換新農具,也不用賠錢。官府只是把這些農具回收之后重新熔鑄成新的鐵農具。

  這種種絕對能稱為仁政的制度不僅為賈唯信揭開了過去歷史的面紗,讓他窺到從所未見的風景。更大大動搖了賈唯信對秦漢的看法。但是自家爺爺對這本小冊子的要點評價更是出他意料之外。

  賈似道沒有賣關子,他繼續解釋道:“趙嘉仁此次所做的就是要廢除私田,恢復公田。若是恢復公田,定然有很多官員要變著法子當公田的地主。哼,當年我的公田改革就是毀在這些人手里。趙嘉仁不想重蹈覆轍,就把權、責、利先講清楚。權分為所有權和使用權,責任是配套管理,利則是如何分配種出的糧食與其他產物。只要這個區分清楚,那些地主就再無容身之處。”

  “…地主再無容身之處?”賈唯信有些不解。

  “你想,地主哪里可能自己種地,只是他擁有土地,雇傭許多人來給他種地。原本朝廷不管理土地經營,他們為了能夠征稅,官吏已經分開。黑心小吏們把持地方,自然得全面依靠地主。靠他們自己收稅,只怕稅錢根本收不上來。現在趙嘉仁要重建秦漢制度,朝廷和官府直接經營土地,官吏制度重新合一。那還要地主有什么用?”

  賈唯信聽了之后還是不太明白,不過他知道自己的爺爺賈似道一定知道怎么回事,他連忙請求道:“阿祖,一定要給我多講講這個。我還是不明白。”

  “去看看茶煮好沒有。”賈似道命道。

  看著孫子賈唯信快步走出去,賈似道收回目光,看著《秦漢土地所有制以及土地經營初探》小冊子。這位曾經位極人臣的權相心中感慨,以他公田改革的經驗,當然知道這冊子里面所講的都是真知灼見。當年的賈似道失敗的經驗盡數在這里頭,而趙嘉仁部分成功的經驗也盡數在里頭。

  若是此事真的能成功,不僅讓趙嘉仁成為大宋最偉大最成功的改革者,也完成了賈似道的夙愿。但是,賈似道的名聲和功績真的會被后人記起么?后人會怎么評價賈似道,是導致臨安總投降的奸臣?還是曾經答應了鄂州之戰,扭轉了大宋覆滅危機的人物?

  想到無常的世事,賈似道悲從中來,哽咽間已經老淚縱橫。

  比賈似道年輕了27歲的趙嘉仁卻沒有賈似道這樣的感傷。他首先將謝道清與嬪妃們交給福利機構安置,接著宣布了文天祥的新職務,兩淮路提點刑獄。

  隨后趙嘉仁就撰寫文章,先介紹了太陽系,地月系,然后講述了經緯度,講述了本初子午線,還有經緯度的全新度量衡標準。最后給出了大宋現在最新國土的最南最北最東最西,還有一個大概的面積。

  文天祥本以為趙嘉仁是要宣傳土地制度的‘權、責、利’,沒想到趙嘉仁工科男的脾氣爆發,居然又搞起了科普。但是趙官家的文人水平一直沒人贊賞過,除了一手令人欣賞的瘦金體字之外,他貌似不寫詩,不填詞,只在自然科學上不斷拿出東西。

  第二天,文天祥剛探視完兒子,對兒子恢復健康的事情非常高興。剛到家門口,就見到好幾名江西籍的進士官員坐在門外的涼亭里。見到文天祥回來,他們連忙起身迎了過來。文天祥見到老鄉過來,便是知道他們定然要帶給自己麻煩,卻也只能招待他們進屋。一進屋,為首的江西進士官員立刻說道:“文知府。你可見到官家新發的大宋面積的文章么?”

  “見到了。”文天祥答道。然后吩咐家里的管家給大家燒水泡茶。

  等官家去忙,進士焦急的說道:“文知府,官家這是要重新丈量土地呢!”

  “丈量土地?”文天祥先是皺眉不解,思忖之后他突然就明白過來。趙官家看似只是講述了地球的經緯度,并且通過經緯度以及基于經緯度建立的全新度量衡體系。這個體系在文天祥看來不過是一個科普而已,因為趙官家反復強調,因為地球的大小不變,所以長度單位可以不斷更精準。便是最初的度量衡標準件損壞了,也可以重做出來。

  可是在這幫地主們眼中,什么標準度量衡根本不是問題,他們看到的是趙官家依照地球的原理,可以不需要到田里,就能夠進行土地面積測量。大宋到底有多少土地,這一直是一個大問題。以前的土地都是人到下面進行測量,最后測出來的有多準確,這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在河南的時候,文天祥看到軍隊的測量部門玩命做出各種基準測量點。雖然耗費巨大的人力物力,卻也在逐漸能夠有一個手段。現在全新的科學模式下,基準點測量固然是一個手段,但是還有更多的輔助手段。土地面積再也不是問題。

  想到這里,文天祥心中歡喜。然后他就看到進士官員們看過來的目光就變得不友好。為首的那位勉強用和氣的表情說道:“文知府,官家這是要重蹈公田改革的覆轍么?”

  “公田改革的覆轍…”文天祥重復了一下,心中真覺得是無限感慨。當年文天祥認定賈似道是個禍國奸臣,對于公田改革自然是堅定反對,他和趙嘉仁之間也因為這件事大大爭執起來。從那時候開始,文天祥就知道趙嘉仁堅定支持公田改革。這些年過來,文天祥已經明白了趙嘉仁公田改革的心思。

  看著這些江西的進士官員,文天祥先請他們坐下,用江西的地方話說道:“諸位,趙官家只是要土地國有,分到土地的人就必須繳納相應的糧食稅。土地并沒有變成趙官家自己的。我們鄉里鄉親,我只想對諸位講,何必這么固執。”

  “固執?文知府覺得我們固執?”江西的進士官員登時就炸毛了,“不管官家到底是把這地怎么個用法,他都是慨他人之康。我等又做了什么天怒人怨之事,不過有了幾畝薄田,就要被沒收土地!”

  “你們說的這些我知道了,我一定會將此事告知官家。”文天祥安撫道。

  “什么叫告知?文知府,我等想讓文知府勸說官家不要這么做。”江西的進士官員果斷的說道。

  “我也只能告知官家。”文天祥并不想給別人賣命,他自己支持土地國有。

  “文知府,若是官家堅決要這么做。我等只能在宮門前死諫,到時候文知府難倒沒有一點同鄉的憐憫之意么?”江西的進士官員憤怒的說道。

  “死諫么…”文天祥心中嘆氣,然后說道:“我知道諸位的意思,我會將諸位的意思告知趙官家。現在我還要去戶部,咱們就先說到這里吧。”

  這道逐客令一下,江西的進士官員們只能先起身告辭。等文天祥送了他們回來,管家正好把茶端上來。看著面露詫異神色的官家,文天祥笑道:“不妨事,我倒也渴了。”

  端起紅茶啜飲了一口,文天祥心中感覺很可笑。在過去的日子里,想死太容易了。臨安總投降之前的朝廷最少的時候之后六名官員上朝,那時候各地都需要人去死戰。那些人沒去死。

  趙嘉仁建立起福州小朝廷后,戰爭不斷。便是沒有和蒙古打仗,卻也向南一路掃蕩各國。上了戰場就可能死,那些人沒去死。

  現在朝廷要建立起土地國有制度,這幫人倒是突然有了骨氣,準備死諫。對這幫人敢于用死亡來踐行自己理念的骨氣,文天祥是真的沒信心。

  到底要不要把此事告訴趙嘉仁?文天祥喝道第三杯茶的時候決定暫時不說。對于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告訴趙嘉仁的話只會耽誤大家的時間。

  確定了這件事之后,文天祥就繼續開始自己的準備。他這次已經與趙嘉仁說過,他的孩子不多,在兒子出院之前還不想前去赴任。畢竟現在的官員們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留在杭州讀書。

  以前的時候這么做的目的大多都是因為官員們的家屬最好還是留在京城,現在是因為京城杭州的學校才能教授最新的知識。科舉科雖然還在,但是影響力一落千丈。制科的興起不是單獨恢復了這么一個科目,而是官吏重新合二為一。現在大宋不再有‘吏員’的稱呼,因為這個名字實在是太臭了,所有辦事人員統稱干部。想擁有干部的資格,首先就得有相應的制科學歷。

  與制科相應的科舉科則維持了以前的制度。只要每進士,其他的功名在下次考試的時候都得重新考試。

  文天祥在照顧家里的事情,大宋朝廷的政局依舊在繼續前進。趙官家強力介紹了測量技術之后,終于開始推廣他的書。

  在報紙上,趙官家又把‘權、責、利’拿出來做了好大一篇文章。表面上,這篇文章看著是講述了土地的所有權,使用權,賦稅,賦稅使用的關系。文天祥注意到了里面的一段話,‘大宋乃是大宋勞動者的大宋,趙官家是大宋勞動者的代表’。

  終于說出來了!文天祥長嘆一聲,站起身來。大宋是個很開放的國家,對于政治的討論勇敢。譬如文彥博就說出‘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這話就成了大宋的政治制度的根本。之后的幾百年中,大宋都是這么運行的。所以才有謝道清講起‘大宋養士三百年’的說法。

  然而現在終于有強勢的人出來重新定義大宋的政治制度,哪怕只是親眼所見,文天祥都感覺到非常激動。

  同樣激動的還有很多人,譬如賈似道。這位前左丞相已經激動到山泉水沖泡的茶都不喝,背著手在屋內來回走動了半個小時的地步。最后賈似道忍不住,跑去了書房。卻見到長孫的書桌上放了一本《史記》。看著《史記》中插了一枚檀香木制成的書簽。賈似道帶上老花鏡,打開了那頁。

  入目就見到‘酷吏列傳’的標題。賈似道先是微微一笑,把書合上。然而他卻一直在微笑,最后干脆哈哈大笑起來。

  酷吏,這個在后世聽起來就令人有些毛骨悚然的名詞。在司馬遷寫的《史記》里面卻未必是個貶義詞。酷吏列傳記述前期以酷刑峻法為統治工具,以兇狠殘暴著稱的十幾個官吏的史實。特別對漢武帝時代的十個酷吏,即寧成、周陽由、趙禹、張湯、義縱、王溫舒、尹齊、楊仆、減宣、杜周等,作了集中而概括的描寫。

  因為漢武帝喜用酷吏,打擊豪強,抑制商賈,懲治貴戚奸吏,以加強中央集權,聚斂財富,應付其揮霍和對外戰爭的需要。漢武帝這樣做的結果,固然能強化皇權,保持國家的統一,但是酷吏的嚴刑峻法和殘酷殺戮,也使各階層的人們特別是普通百姓遭受意想不到的災難,無辜被殺,冤獄橫生,社會不寧,出現了‘法令滋章’,各地的豪強與‘俠客’們紛紛起來對抗的事情。

  笑了一陣,賈似道只覺得心懷大暢。這位左丞相本來就是個人才,更是見過趙嘉仁這樣的豪杰。賈似道堅信,若是沒有自己的相助,趙嘉仁絕不可能走到今天的地步。所以賈似道對自己的子孫很不滿意,他們別說有趙嘉仁那樣的才氣,連賈似道的水平都沒有。

  現在自己的這個長孫終于能抓到朝局變化的關鍵,至少賈似道希望這個長孫能夠真正理解酷吏存在的意義。

  趙嘉仁乃是大宋到現在為止最能打的皇帝,不管是他征服的南邊,或者是收復的河南、山東、河北等地,趙嘉仁都已經宣布,那些地方統統是土地國有的地區。加上由賈似道開始,由趙嘉仁繼承的公田改革,又在江南和福建路完成了土地國有。兩廣路雖然也有些私田,趙嘉仁卻在兩廣有極大的勢力,兩廣根本沒有人能起來與趙嘉仁對抗。

  剩下的就只有兩淮路,江西路,四川路還是土地私有制。酷吏的工作就是在這幾路地方上對付那幫地主。

  只有這樣的才能完成趙嘉仁的理想。而且趙嘉仁準備推翻之前作為大地主代言人的舊黨著名人物文彥博所說的‘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的大宋政治制度,轉而實施‘大宋乃是大宋勞動者的大宋,趙官家是大宋勞動者的代表’的新制度。

  雖然不知道這么一個制度能否完成,賈似道至少知道這個說法重回‘天下為公’的政治理念。便是賈似道,也覺得這個口號其實沒問題,也兼具正當與正義性。

  眼看著一個全新的時代即將展開,賈似道只覺得心里面一陣陣火熱。他雖然被迫離開了大宋的政治中心,但是賈似道的心并沒有冷下。反倒是因為挫折而變得更加熾烈。

  想到這里。賈似道終于忍不住坐下來,他開始提筆寫信。賈似道當年權傾天下,當年的太皇太后謝道清雖然對賈似道非常痛恨,但是在賈似道差點被打倒的時候還是想借助賈似道的力量。

  現在,賈似道還是想再努力一下。再讓賈似道重新成為大宋的權利核心明顯不可能,但是還是有人想有所上進。這時候互相幫助就變得非常有吸引力。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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