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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九章 怪東西

  洪衍武和水清正外頭指指點點看著樂呢。

  沒想到這時門一開,一個穿著白褂子黑褲子,留著寸頭的小伙子出來了。

  這小伙子可沒想到外面有人,先怯生生地看他們一眼。

  這才悶頭把右手里的凳子擺在了房檐下面。

  跟著一蹬高兒,踩著凳子把左手的東西又給掛在左邊房檐下頭了。

  別說,這剛掛上來的東西更怪。

  敢情上面是一個羅圈兒,圈上是金紙糊的圓桶形,下垂紅棉紙條,約六七分寬。

  這下可好,這玩意真的和右邊的酒葫蘆配成對兒了。

  風一吹,是一個晃晃悠悠直打轉兒,一個洋洋灑灑的飄來蕩去。

  嘿,瞅著真是夠逗的。

  可酒葫蘆倒還好說,這跟墩布條子,或者說是大號的流蘇一樣的東西,到底什么意思呢?

  洪衍武和水清算是徹底看不懂了。

  好在小伙子不還在這兒嘛,水清就開口問他。

  “哎,你好,我請問一句,你剛才掛的這是什么東西?干什么用的呀?”

  可沒想到這小伙子臉皮太薄了。

  從凳子上下來,沒說話,先臉紅。

  他張了張嘴,竟然什么也沒說出來,只是一個勁撥浪腦袋。

  水清看他這份杵窩子的樣子覺得挺好笑,便樂著又問他。

  “哎,你也不知道啊?那是誰讓你掛的呀?”

  果然,追問下小伙子臉更窘了,就跟塊兒紅布似的。

  支吾了半天,才蹦出仨字,“掌柜的”,就沒下文了。

  而這時候,就聽得屋里傳來一聲教訓。

  “嘿,你怎么跟塊木頭似的,多說幾句就不會嘛。還有,我怎么教你的?見人先打招呼,要笑,要殷勤,你怎么全忘了?”

  跟著門一開,李福出來了。

  洪衍武和水清都趕緊叫“李大叔”。

  這時再一介紹,他們倆才知道這小伙子名叫方丙生,是李福的外孫子。

  不過,認識是認識了,可小伙子也更囧了。

  怎么呢?因為輩兒低啊,論輩分他得洪衍武和水清叫叔,叫嬸兒。

  可他也是十八歲大小伙子了,見洪衍武和水清都年輕得很,看著比自己也大不了幾歲,怎么也叫不出來。

  結果臉臊得跟紫茄子似的,硬憋出一頭汗。

  還是金魚一樣,光張嘴冒泡,沒蹦出一個字兒來。

  這就更把李福氣著了,直罵他沒規矩,數落他不懂事。

  倒是水清和洪衍武挺理解,分頭勸著李福別計較。

  一個說,“孩子是實誠人,抹不開面子正常,別難為他了。再說,您也得替孩子想想。店里還有別人,要是就他輩兒低,也怪不好意思的。”

  另一個也說,“李大叔,您就別這么古板了。要非讓這么一大小伙子叫我叔,我心里也別扭。干脆,丙生,咱們還是平輩兒論,要不就彼此叫名字吧。”

  這么說著,尷尬才消減多了。

  不過對方丙生而言,這時候仍舊有點兩難。

  因為盡管他心里對洪衍武和水清感激,卻不敢真順著這么叫,怕他姥爺打他啊。

  可要是不叫人呢,光跟老實頭一樣傻戳著,還得招他姥爺來氣。

  于是這時候,他表現出了機靈的一面,竟然懂得趨利避害,悄么聲拿起凳子進屋——蔫溜了。

  現場呢,也就洪衍武注意到了這點。

  他在暗笑的同時,也不禁替李福高興。

  因為他完全能看出,這孩子厚道而已,但卻不笨。

  好好培養一下,是個好苗子。

  真要是能歷練出來,李福也就后繼有人,老有所依了。

  所以他不但沒揭破,還主動幫著轉移李福注意力。

  這樣也就問起他和水清剛才琢磨了半天的問題來了。

  “李大叔,這屋檐底下什么意思啊?這都掛的什么玩意?”

  果不其然,李福是不會讓他們失望的,開口就給了他們真正的答案。

  “嗨,小武,你這么聰明的人,居然看不出來?這是咱們買賣的幌子啊。一個管喝,一個管吃。”

  “這個酒葫蘆能瞅明白吧?表示咱們這兒賣酒。旁邊這個呢,上面的圓桶子代表著面鍋,下面細紙條代表是面條。”

  “這就是告訴人家,咱們這兒也賣煮面條兒啊。看見是紅的沒有,這就說是漢民的。因為要是清真的買賣,掛的條子就是藍色的了。”

  這么一聽,還沒等洪衍武說話,水清先驚訝上了。

  “哎喲,您的意思是…這都是老年間的講究?只要咱們掛上這兩樣,別人一眼就能知道這是酒館?是飯鋪?要這么說,還真不用掛招牌門匾啦?”

  李福笑著點頭。

  “是這意思。按規矩就是這樣。你們年輕人不知道,可上歲數的一看就懂。”

  水清不禁贊嘆不已。

  可洪衍武遇事愛琢磨,一轉眼珠,他卻表示了自己的質疑。

  “大叔,這不對吧?要按您這說法,那‘衍美樓’還要什么字號啊,都掛酒葫蘆得了。再說了,咱開買賣,也不能光指著上歲數的人光臨啊。”

  “我覺得,年輕人也愛喝酒,花錢還痛快。現在誰還認識這個啊?所以咱還是得來塊兒匾才行啊。”

  “對了,水清有個主意不錯,覺著咱買賣要叫‘紅葫蘆’挺好,和我們洪家的洪也諧音。您覺著怎么樣?”

  哪知道,他這些話一下就讓李福給撅了,全盤否定。

  “怎么樣?不怎么樣!這‘紅葫蘆’真要能讓人當成別號,口口相傳的叫開,那當然不錯,可你要非把這仨字擺在明面當字號就落了下乘了。大外行一個。”

  洪衍武肯定不甘心啊。“李大叔,瞧您說的,有字號還不如沒字號,我不信…”

  “我跟你說啊,做買賣得有規矩,你不能亂規矩。這招牌和幌子干嘛用的?誰都知道是招攬主顧的。可他們有什么區別,怎么個用法,都有講究、用現在的話說是具有科學性,你要亂來可不行。”

  這下算是扯開了話匣子,李福索性就在外邊對著倆幌子,給洪衍武和水清好好上了一課。

  “說是一句招牌幌子,其實細數起來種類可就多了。字號、幌子、招牌、牌匾、抱柱、楹聯,全在其列。而且各行各業,各有不同,樣式也是千奇百怪,什么新鮮的玩意都有。像藥鋪的愛用膏藥樣式的,理發的愛用轉幌,旅館在外頭必得按玻璃電氣燈,這就叫行業屬性。”

  “為什么會這樣呢?說白了,純粹是它的用處決定的,它相當于現在的戶外廣告啊,所以還有個統稱叫‘市招’。”

  “你們想啊,真正繁華的街市,那都鱗次櫛比地矗立著大小不一、各色各樣的商店。為了招攬生意,讓人記住自己,下回再來。那招牌幌子當然就得明顯啊。所以過去的各行各業店家們無不是拿出了看家本事,在招牌、幌子上下功夫。有的粉壁書寫,有的木刻,有的銅鑄,或懸木罌,或懸錫盞,綴以流蘇。是一個比一個鮮艷,一個比一個‘有料’。”

  “可話說回來,即使花樣再多,但因為約定俗成的規律自有其合理性,顧客不會認錯。各個買賣行里的商家,更是絕對錯不了也亂不了。不管愿意不愿意,誰都必須遵照著行業特性和買賣的規模來安排招牌和幌子。”

  “我干脆以咱們莊館行當來舉例吧。要說規模上從大到小排,是堂、樓、居。一般來講,這些能有正經熱炒的地方,幌子形式是比較統一的。”

  “幾乎所有的堂、樓、居,門前上方全都固定扁鐵伸出房檐,前端向上卷成數朵花形,其向下彎二尺處掛上兩塊或四塊木牌。漢民的是漆黑或紅色地,浮雕立體金漆字,牌下墜紅布條。清真的漆黑地金字,下系藍布條。這就是莊館行的幌子,絕不會走樣。”

  “而最大的區別其實是在招牌的規模和字樣上。如堂字號飯莊,招牌最多,材質最好,下墜流蘇,上刻‘喜慶宴會’‘專應外會’‘川魯大菜’或‘南北全席’等字樣。要是酒樓招牌就要少一些,字樣也變成了‘喜慶宴會’‘應時小賣’‘隨意便酌’、‘四時佳肴’等。要是到了‘居’,那就多半成了以招牌菜為主的字樣了,招牌下頭也換了紅色幌綢。”

  “再往下一等呢,就是‘二葷鋪’了。這些小店門匾上也有名兒,可連‘居’都稱不上,也就叫個什么‘河柳深處’、‘千里香’、‘海天春’之類的。不過相應的,門首懸掛的幌子就開始變得有意思了。通常都用布的,其形如幡,中間一條寬約八寸,白心藍邊,兩旁各有一寬約三寸的窄條,均長約二尺余,白心中書詩四句,‘太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每掛一句,一共四掛,越能吹越好。”

  “那再往下就是沒名兒沒字號酒館飯鋪了。可幌子也就更絕了。就像這酒葫蘆,就像這羅圈面鍋,都是過去的通例。甚至你還可以滿可以發揮想象力,弄出些別出心裁的來。像賣烤肉的吊個羊腿,賣包子掛個蒸籠,甚至善做魚菜的門口吊條銅魚的。只要和買賣內容相關,能夠吸引人目光就夠了。有字兒沒字兒根本無所謂。”

  “為什么呢?其實從上到下這么一排列,道理已經很明白了。首先大店鋪的門面夠大啊,能通過字號、幌子、招牌、牌匾、抱柱、楹聯,綜合性全方位的宣傳介紹自己。小鋪子經營種類少,要不了那么多招牌和幌子。門面也小,相擺也擺不開。”

  “而且大商號注重的排場和莊重感,越守規矩,越懂規矩,客人越信任。小鋪子卻恰恰相反,由于門面狹小,很容易被人忽略,為了突出自己的存在,就必得下另類心思,弄得惹人矚目。你們看花市的‘大煙袋鍋子’(天合成煙袋鋪),和鮮魚口的‘黑猴兒’氈帽店(楊小泉氈帽),全京城的人幾乎都知道,可就是沒幾個人能說出店鋪本名來的。這就是典型的例子,靠幌子揚名的小鋪子。”

  “最后還有一個最關鍵的原因。那就是主顧也分層次高低。過去,不是人人都認字兒的。大商家主要做闊主兒買賣,客人有文化的多。而小鋪子是給窮老百姓開的,客人層次低,好多人都是睜眼瞎。所以小鋪子弄招牌給誰看啊?沒必要。”

  話到這里洪衍武和水清幾乎全都聽明白了。

  他們實在不能不在心中默嘆一聲,這過去的買賣可真是講究啊。

  不但合理,還有意思,充分體現出了民間智慧,乃至藝術性。

  真比如今門口隨便掛幾個字兒強多了。

  可即使如此,也似乎仍有瑕疵可尋,像水清出于政治覺悟和階級感情就表示了異議。

  “李大叔,您說的對,可也不絕對。畢竟那是過去了,掃盲都多少年了。白字,別字的現象有,可徹底不認字兒的人可不多了。那干嘛不再弄個招牌呢?要是能讓年輕人也來不挺好嘛。”

  沒想到李福的道理依然充足。

  “嗨,我當初也跟你想的差不離兒。可后來就被老掌柜給說服了。他說干買賣,先得有自知之明,認清楚了自己的位置才行。要想不賠錢,就得先想清楚賺的什么錢。想明白做什么人的買賣。”

  “老掌柜的意思,咱們賺錢就得靠精打細算,從貨真價實上來。不浪費一分錢,還要薄利多銷。而主要的顧客毫無疑問還是老年人,年輕人可沒有大中午來喝酒的,真要喝也得是晚上下班,去有炒菜的地方。所以呢,過分裝飾店面,或是掛招牌,純屬是浪費。而且也顯得不懂行,倒讓酒館的真正主顧犯疑,別扭。”

  “老掌柜還說了,現在所有的店家都要講究裝修,講究名字,反倒淪為了平常。這是背著嗩吶上飛機,非往天上吹。回頭弄個名不符實,倒成了笑話。反過來,咱們按規矩老老實實來,卻成了以奇取勝。”

  “你們想啊,買賣沒名字,你們都覺著新鮮吧?那別人也一樣。要的就是這個,估計用不了多久,通過口口相傳,附近的人就都全知道咱們這個小店了。這不,沒名字也就成了最大的優勢,反倒會把沒見識過的年輕人引來。咱們做買賣實在,不怕留不住人,新客往后也就成了老客…”

  嘿,還用說什么啊?

  水清聽完沒話了。

  倒是挺不好意思地回身看了洪衍武一眼。

  她真服了。

  。文學館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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