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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年關種種

夢想島中文    重返19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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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會因放開心懷感到輕松欣喜,同樣也有人非要跟生活較真到底。

  重文區茶食胡同三號院兒的三間西房,壽家的氣氛就相當別扭。

  壽敬方就著一道“紅燒鮑魚”,已經喝了好幾杯,茅臺酒讓他的臉色略泛著紅暈。可此時他心里卻并不痛快,因為他的子女們討論的內容,實在讓他不受聽。

  壽蓉拍桌子瞪眼。

  “太氣人了!壽諍,我都托人查過了,你的考分超過錄取線北醫大二十多分呢。可就連首醫大都不要你,他們憑什么?咱們得去找他們…”

  壽諍卻泰然處之。

  “哎呀,姐,有什么大驚小怪的?不就是成分問題嘛。其實能有個大學上就不錯了,還幸虧我第三志愿報了農大…”

  “你怎么那么沒出息!你現在的本事,當主任大夫都有富裕,就甘心去學怎么修理地球?統一考試擇優錄取,這不是‘偉人’定的嗎?”

  “上面定的是政策,下面定的是掌握尺度,你較真也是白費力氣…”

  “那不行,你考了這么高的分兒不能白考了,咱就得解決這個問題。再說咱家又不是沒路子,不行我就帶你去求姑姑…”

  聽到這兒,一直沉默不語的壽敬方可不再無動于衷了,大聲呵斥了一聲。“你敢!”

  壽蓉則份外委屈。

  “爸,您這是怎么了?這是有關壽諍一輩子的大事,姑姑畢竟是您的親姐姐。現在既然‘運動’過去了,她已經不用擔心受牽連了,肯定不會對咱們再袖手不管的。咱們壽諍又不是能力問題,這點小忙,姑父要能去打聲招呼,或許就辦下來了。您不是一直想讓壽諍當大夫嗎?”

  哪知壽敬方竟十分刻板地說,“當大夫是靠本事,不是靠搖尾巴軟骨頭。你要再動這個趨炎附勢的念頭,就不配做我的女兒!”

  “爸!你…”

  壽蓉還要再爭辯,哪知壽諍居然也反對她。

  “姐,我的事兒你甭管了!姑姑那一家子什么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可不去巴結他們。我還就不信了,難道我上農大就學不了醫了?我都想好了,我有個同學已經考上醫大了,得機會我就跟著他溜進去聽就是了…”

  壽敬方聽了欣然頷首。“好孩子,這才是我的兒子!”

  可壽蓉卻氣得一推碗。“你們真不虧是親爺倆啊,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寧偷藝也不求人,傻不傻啊?我這一片好心怎么就被當成驢肝肺了…”

  說起來和壽家相仿,玄武區棗林西街的一間小平房里,今年同樣考上的大學的“紅葉”,目前也有點鬧心。

  不過他倒不是對自己的專業不滿,而是為了手下兄弟們以后的生計發愁。

  “‘淘氣兒’啊,三月份我就得去學校報到了,你們以后怎么辦啊?總不能老這樣啊,現在不但警察越來越多,不管不吝過界搶飯的生主兒也越來越多,這碗飯已經不好吃…”

  可“淘氣兒”卻灑脫得很,“大哥,您就別為我們發愁了。舒服一天是一天,愛怎么地怎么地吧!不過說實在的,您可真是咱們‘玩主’里的這個!給咱們爺們提了氣,長了臉!恭喜您啊,您的苦日子熬到頭兒了,兄弟敬您一杯…”

  “紅葉”自然不能辜負兄弟的真情實意,一碰杯,倆人“走”了一盅滿的。

  可酒是喝了,心結卻還難以釋懷,他不由喃喃自語。

  “不行,我得給你們想個轍才能放心,再這樣…你們早晚都得進去…”

  “淘氣兒”照樣沒心沒肺。

  “進去就進去吧,里面也管窩頭。大哥,都說大學生能當官兒,節后您可就一步登天了!您就好好學習吧。沒準以后我們有事,還得指望你救我們呢。”

  “紅葉”一聽卻瞪了眼。

  “放屁!公安局又不是我們家開的?你要惦記這個,那真是自己嘬死!我這心里更不踏實了,可不能讓你們傻不啦嘰把自己小命斷送了…”

  “淘氣兒”不好意思撓撓頭。

  “大哥,我就那么一說,其實道理我懂。像上次‘紅孩兒’勸您上大學時候,我跟邊兒上聽著呢,今后什么嚴打刑…什么犯罪是今后警察的主要任務,什么恢復國什么濟的…我都記著呢。可這些他就算說對了,咱們也沒辦法啊?也就他告訴您恢復高考的消息真有用…”

  哪知這么一說“紅葉”眼睛倒亮了,很有點興奮。

  “嘿,你一說我就想起來了!咱就找這小子去!他都金盆洗手了,肯定有自己的活法!再說,‘菜刀’、‘順子’、‘三蹦子’也是他的兄弟,他不能眼瞅著不管…”

  不過隨后,他又有點猶豫地望著“淘氣兒”。

  “…可我就是擔心,那小子是個不讓人的主兒。真要有什么好辦法。就是肯拉著咱們兄弟一起干,可你的位子…”

  沒想到“淘氣兒”只是一笑。

  “大哥,我自己幾斤幾兩我知道。您說該怎么辦就怎么辦…”

  俗話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轉眼間,“紅葉”和“淘氣兒”就要走向不同人生旅途。同樣的,邢正義和趙振民這兩個警察,也是分道揚鑣在即。這一天,其實是他們共同值班的最后一晚。

  豐臺區永定門火車站西,東莊派出所。

  邢正義撲打了一陣雪花,搓著手哈著氣,推門走進辦公室。

  正在叼著煙卷看報紙的趙振民,一見他進來就樂了。“怎么著,未來的所長大人巡視完畢了?大過年的,還這么兢兢業業的,犯得上嗎…”

  “你小子,又拿我開涮。別說,還得虧我轉悠了一趟。西邊拐角那院兒都冒煙了,有人放炮把一個小廚房的土箱子引燃了,差點就燎著了油氈頂。總算及時,沒出大事…”

  “嘿,辛苦辛苦!我說么,最服你!你要不干警察,簡直是整個京城人民的重大損失!”

  “行了吧你,臭來勁!你就別氣我了,我哪兒能跟你比呀?你馬上就要調‘打扒隊’了。可我還得留這兒,天天跟街道大媽們閑磨牙呢。”

  “小同志,別消極嘛!都是革命工作!”

  趙振民面露得色,卻也真心地安慰。“你得往好處想,秦所長快退了,你是他最器重的接班人唉。都安排你去上短訓班了,再栽培你兩年,科級副所長是跑不了的…”

  “那也看‘壞水兒’臉色!再說我也不愛當片兒警,全是雞毛蒜皮的事兒。你要樂意咱倆換啊?”

  “切,我說了管用嗎?其實你就是模樣長得太端正了,一看就像警察,要不你也就跟我一起走了…”

  “哼!你看著吧,我還得走!我最終目標是去二處(偵訊處),那才是一個優秀警察該去的地方!”

  “那沒得說,你肯定行!不過,現在還是過來暖和暖和,來盒餃子吧…”

  說著,趙振民從暖氣上拿來一飯盒,遞給了邢正義。“食堂老劉特意跟咱們做的,豬肉白菜的。不過夠不夠的也就這一盒了,人家已經回家過年去了…”

  邢正義似乎真餓了,趕緊抓了倆餃子往嘴里塞。可隨后,他又蓋上飯盒,拿著往外就走。

  趙振民可詫異了。“唉,你嘛去啊?”

  邢正義用手拉門,一邊吞咽著回答。

  “后面不關著倆工地偷盤條的嘛,在這兒過年也夠慘的,餃子給他們吃吧…”

  趙振民一聽就急了。“就那倆狗東西,他們配嗎?你自己不吃給他們,沒事吧?”

  邢正義根本沒回頭,腿已邁出門外。“再不是玩意,他們也是人!想讓他們改邪歸正,咱們還是得把他們當人看…”

  “咣”,彈簧的牽引下,辦公室門撞上了。邢正義的身影消失在紛飛的雪花兒中…

  這個世界上,警察有警察的準則,混蛋也有混蛋的道理。

  邢正義把別人當人,是出于一種高尚的職業操守。可也有些人向來不把別人當人,那就是出于動物性本能的生存需要了。

  京郊大興縣團河農場。

  眼見春節就要來臨,被電網圍著的大墻里面,政府本著人道主義同樣要給教養們改善伙食。

  晚上伙房里做了一頓香噴噴的小米中加大米的“二米飯”,每人兩碗,菜是炒白菜和寬粉條燉豬肉。另外每人還有十五個餃子。

  這種極普通的飯菜,對長期只吃麩子面窩頭和白菜湯的人來說,簡直就是一餐豐盛的“國宴”。

  所以值班員“尤三”剛從伙房把飯菜打回來時,宿舍里眾多雙貪婪的眼睛竟然緊緊地盯著飯盆和菜盆,全是一副恨不得連飯帶菜一口全吞下去的勁頭。

  可“尤三”根本不可憐這些餓狼一樣的教養們,他只跑到離火爐子最近的鋪位上,恭恭敬敬地把倒著的“大得合”請了起來。

  “‘得爺’,您起來吃飯吧,東西都打回來了…”

  然后直到等“大得合”坐起來,“尤三”主動上手為其穿好鞋,這小子才招呼一聲“開撮了,擺盆,擺盆。”

  “尤三”先數著數分餃子,他有意識地在“大得合”的盆里多放了二十個,然后又在自己的盆里多放了十個。

  豬肉燉粉條子也是一樣,等“尤三”給“大得合”和自己的盆里撥完,大盆里已經四分之一的量沒了,而且全是最好的五花肉塊。

  眾目睽睽之下,屋里其余十幾個沒人敢吱一聲。“尤三”掃了他們一圈兒,再一揮手,旁邊的兩個教養才開始給其余的人按人頭分。

  而“大得合”這時候似乎才真的清醒過來,看了看自己的盆兒,一招手把“尤三”叫了過來,小聲兒說,“你小子,虎口奪肉弄這么多,有點過了吧?一年就這么一天,也不怕底下造反?”

  “尤三”則諂媚地輕笑。

  “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肯定要分三六九等,這很正常。這幫兔崽子一人還能撈著四五塊肥肉吃,已經是咱們開恩了。您犯不著把他們當人!有您托著我,我他媽誰也不怵,誰炸刺兒我滅誰…”

  說完,他又從懷里摸出個小瓶子來,塞給了“大得合”,一股酒香同時散了出來。

  “‘得爺’,您慢慢品,今兒肯定沒人查…”

  “大得合”眼睛瞬間亮了,隨后便把自己盆里的肉和餃子又撥給尤三一些。

  “你小子事兒辦得漂亮,理應多吃點!”

  “尤三”一笑了之,端著飯盆蹲一邊吃去了。那樣子著實像是一條搖著尾巴啃骨頭的狗…

  生活里的玄妙,是大多數人很難看明白的。

  這就像是一件用許多種顏色的毛線編織成的毛衣,哪怕一個人在身上穿上一輩子,到老也很難說出到底有多少條線,多少種顏色,又是怎么交織在一起的。

  所以即使在根本不挨邊的地方,甚至是遠離京城千里遠的地方,有一些人的命運其實早已在冥冥中注定,必將在今后逐漸彼此貼近,并緊密地交織在一起。

  或許,這就叫做命數…

  京郊房山縣九龍山下龍口村。

  在一間農家小院連著灶頭的熱炕上,前天跑進城里賣雞蛋的趙慶正在呼呼大睡著,這里很暖和,哪怕寒冬臘月也不必擔心傷風感冒。

  而隔壁的另一間屋里,正傳來他父母間的對話。

  “怎么?慶兒又睡了,還沒祭祖呢?他就去睡覺嗎?把他叫起來!”這是一個老爺子的聲音,出奇的是,一口京味兒字正腔圓。

  “再過一會行不行?你還不知道慶兒嗎?身子容易乏,就是愛睡覺。連站著說話都能睡著了。你就讓他多睡睡吧…”這是一個本地女人的聲音,卻帶著明顯的當地口音。

  “可這樣不行啊,時間都用來睡覺了,正事還干不干了?”

  “要我看,睡就睡吧,又不妨礙誰,頂多年底下少幾個工分,比起那些偷雞摸狗拔蒜苗的小子們來,咱們慶兒還算可愛的。何況他這次進城也不容易,賣雞蛋給家里貼補了二十幾塊,都頂上別人干半年的了,也該心疼心疼他…”

  “唉,我不是不心疼兒子。他身子骨弱,既練不了武也干不了活,可要能多看看書練練字畫總是好的,不比整天的夢里乾坤強?他這是病啊!絕非正常…”

  “不會吧?人民公社的醫院都檢查過了,什么也沒查出來啊…”

  “就那個從農村提拔上來的赤腳醫生?他懂得什么!甚至連阿非利加洲(即非洲,民國時期稱謂)有沒有蒼蠅,‘盤尼西林’就是青霉素這樣的事情也搞不清…”

  孩子媽卻因為這些沒聽說過的名詞兒一下糊涂了。

  “孩子他爹,你說什么…粥?什么林?”

  老爺子不免嘆了口氣。

  “嗨,我跟你說不清,說白了吧,慶兒的怪病或許只有京城的壽敬方能治。可惜壽家早被抄了,下落不知啊…”

  陜西延長縣,劉家河人民公社瓠粱溝。

  那兩間土窯的知青點里,幾乎已經人去一空。唯獨只剩下兩個來自京城的女知青,沒能回家過節。

  她們一個是福儒里觀音院西院,老水家的大閨女水清,一個是她中學的同班同學,染病在身的冉麗影。

  土窯外,烈烈寒風不停勁兒地刮著。屋內,豆大的一盞油燈下,水清扶著倒臥的冉麗影給她喂著姜糖水。

  想起懷里的這個女孩以前美麗的容顏,再對比現在她憔悴得跟“人燈兒”似的模樣。(土語,形容人極瘦的樣子。)水清的心里既憂慮又擔心。

  是的,發燒中的冉麗影,臉上已經沒有一點兒水靈勁兒,慘白如紙的臉上,只有那雙大眼還依然動人。

  一朵鮮花這么迅速地萎謝,真讓人感到吃驚。看著她苦哈哈的樣兒,也實在讓人心里窄得慌。

  而最讓人憂慮的,是她的身邊還有一個不足三個月的小生命,并且那沉睡中的小嬰兒,還是一個并不容于世俗的孩子…

  “清兒啊,我對不起你,累得你不能回家過節。本來你是應該帶著大學錄取通知書,高高興興和家里人一起過年的…”

  忽然間,水清懷里的冉麗影開口說話了,一下打斷了她的哀思。

  “小影你說什么呢!咱們可是同班同學,一起從京城來的呀。這么多年來,我早就把你當成自己的親妹妹了,怎么可能扔下你不理呢?你放心,我會一直守著你,直到你的病養好…”

  “清兒啊…你可真善。你知道,我的家里人都沒了…說心里話,要不是為了這個孩子,我早就…絕不會像現在這樣拖累你…”

  “你別說傻話了,你應該好好養病,為了孩子也得好好活著。明天我就去人民公社的醫院,一定想辦法給你弄點藥回來…”

  水清忽然覺著窗縫里露的風有點大,就給冉麗影仔細掖了掖被子。

  可冉麗影仍舊咳嗽起來,那聲音讓人揪心極了。而且她隨后竟然還說,“清啊,我覺得自己也許好不了了,你…能不能答應我件事?”

  水清怕她胡思亂想,就趕緊哄著說,“你怎么總瞎擔心呢?有什么你盡管說吧,只要我能辦得到…”

  冉麗影忽然掉了眼淚,“萬一我死了,我想讓這孩子認你做媽。”

  水清聽了一愣,連忙說,“你別胡說,你怎么會死呢?你會永遠陪著孩子的…”

  可冉麗影嘴角卻掠過一絲更凄慘的神情。

  “你別怪我瞎想,我是說萬一,要是我…真的活不長,希望你能替我把這個丫頭撫養成人。你千萬要答應我,這份恩德,我一輩子兩輩子也報答不完,來世…我為你當牛做馬…”

  水清就像被烙鐵燙了一下,渾身一顫,她不忍再聽下去了。

  “行,你只要答應我安心養病,我就認這個孩子當干閨女!不過等你好了,可別后悔呀…”

  冉麗影凝視了水清半晌,臉上忽然掠過一絲欣慰的微笑,終于如釋重負地倒了下去。

  然后她嘴里就喃喃念著,“清兒啊,不管干的還是親的,孩子以后就管你叫媽了。這下兒我也就放心了,真想給你好好磕幾個頭…”

  說著,她的眼淚又“刷”地下來了,并痛苦地合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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