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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二章(外傳) 辭世

夢想島中文    重返19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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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力泉是親眼看著玉爺,如何一天天衰微下去的。

  自從洪衍武離去之后,玉爺的脾氣就一天天焦躁起來,每日心急火燎,對陳力泉嚴上加嚴,甚至把他的日常功夫都給停了,只一心督促他專心苦練各項秘術、背各項秘術的口訣。

  這不為別的,顯而易見是在與時間搶跑,老爺子只希望在生前,把陳力泉練功中遇到的難題與誤區,能解答的盡量都予以解答,能糾正的盡量都糾正過來罷了。

  他自己最清楚,一旦他過了世,陳力泉要想靠自己摸索出來,那肯定是要繞一個大彎子的。

  陳力泉也知道這是師父疼自己,心領神會下,也愈加用心照做。

  他的練功安排是這樣的,上午他要主要用插沙子、撕樹皮、揉鐵條的辦法去練指力,下午則以練快步走樁、蒙眼走樁為主,而睡前也要再加練一個時辰的“通氣三篇”,如此每日毫不間斷,功夫自然飛快見長。

  這樣到了第二年春天,陳力泉總算是順利地把“分筋搓骨手”和“沾衣十八跌”基本功給練通了,甚至連“火燒身”也有了小成。

  若是以具體的成效來說,明勁、暗勁、化勁,三勁已經合于陳力泉手指之上,不管堅韌皮革,還是木板竹竿,他只需用力一撕,立刻一分為二,不夸張的說,其兩手十指成了絕對的“鋼鉤”。

  此外,他活步跤架也頗為得心應手,蒙眼繞樁更是游刃有余,一般不小于貓狗的物事,只要一動,他必能感應得到。

  最后,他肢體的柔勁和韌性也到了一種驚人的地步,甚至可以這么說,只要是雜技演員或體操演員能做出的肢體動作,無論多么夸張或扭曲,若是讓他照做,也完全不在話下。

  對此,玉爺給予的評價是,陳力泉的軟硬功已然兼通,從此在群打中就可以指上打下,閃左避右,以一當十,得心應手。

  正可謂“出手恍如蛇吃食,打人好似雷擊地,運功一指拔千斤,氣如火藥拳如彈,靈機一動鳥難飛,金木水火土五行”,至此階段,他這個徒弟基本算是到達了一個普通高手的境界,今后若能繼續堅持不懈的練習,他日便很有“青出于藍”的希望。

  而最關鍵的,讓玉爺感到由衷欣慰的是,這幾門功夫最難的部分,陳力泉已經安然度過,今后在研習之路上所遇到的難題應該已然不多,可以說,這幾門絕技總算是后繼有人了。

  至于那“虎豹雷音”之功,則還要依賴自身的悟性和體驗,練法就寫在那里,只需照做即可,玉爺能幫上的并不多,他也只是去提醒陳力泉,平日要多去觀察貓發怒時的狀態,和感受打雷時的震動。

  不過陳力泉也年歲還小,并不急于一時,玉爺說,哪怕他三十五歲之后再練起也猶未晚矣。

  正因為如此,一旦解決了心中最掛念的事,玉爺的心也就跟著踏實了,他對何時死變得無所謂了,剩下的生命對于他來說是就像撿來的,多活一天就賺一天。

  也是從這時起,老爺子性情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開始留戀身邊的一切了,看什么都順眼,態度也一下子溫和起來。

  只不過,或許同樣因為繃著的這股勁兒瀉了,老人家衰弱的速度也同樣變快了。

  往日的精氣神都在以飛速離他而去,很快他就不是陳力泉記憶里那硬硬朗朗的樣子,而變成了一個彎腰駝背,又瘦又弱,整日只會看著窗外數家雀兒、愛打盹、犯迷糊的老頭兒了。

  到這會兒,玉爺不光頭發胡子是白的,就連眉毛也全白了。

  陳力泉此時面對玉爺,無疑也預感到了不祥,他不禁為玉爺的即將離世而感到難過和傷心,他暗暗發誓,一定要在老爺子有生之年照料好他,盡好自己的本分,陪著師父走完最后的時光。

  就這樣,慢慢地,隨著一串串潔白的槐花綴滿樹枝,當空氣中開始彌漫著淡淡的素雅的清香,時間也進入了五月份。

  在月初的一天,玉爺一大早醒來,就覺得自己神清氣明、精神頭極為旺盛,食欲也突然大增。

  老人練了一輩子的功夫,對自己身體的事兒再清楚不過,心里一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他也不等陳力泉過來,就主動大聲喊著張羅起來。

  “泉子,泉子,上這兒來,拿錢,出去給我買炸糕,還有豆汁兒…”

  結果當天早上,玉爺不僅驚人地吃了倆熱乎乎的油炸糕,就著焦圈兒、咸菜絲兒把兩大碗豆汁喝了個精光,就連陳力泉當早點的烤窩頭也被他硬搶去吃了半拉,這讓陳力泉高興之余也有點犯懵,生怕把師父給撐壞了。

  而玉爺根本沒等這個憨直的徒弟從中琢磨過味來,便又指派他去找李堯臣的長子幫忙,去弄一輛三輪回來,他聲稱自己今天要出門轉轉。

  陳力泉欣然允諾,于是一個小時后,他不但借回了一輛三輪車,就連李堯臣的長子也跟著來了。

  不過這時,這二人的臉色可都不大好,陳力泉眼圈更是紅紅的,顯然是李堯臣的長子已把其中的情由告訴給他,看樣子多半路上都已經哭過一鼻子了。

  但在這種情況,無論玉爺還是他們,誰也不會特意把此事點破。所以很快,他們二人便又強作笑顏地把玉爺收拾好扶上了車,就像普通出游一樣,一起蹬車出了門。

  李堯臣的長子和陳力泉輪流蹬著三輪,先是按玉爺的指派去了西四牌樓北邊的真塔寺小廟轉了轉,跟著又去了隆福寺的一個賣刀剪的鋪子看了看。

  正當他們好奇玉爺為何非要來這么兩個不起眼的地方時,玉爺卻主動告訴了他們,說這兩個地方,其實就是當年善撲營東西兩營的舊址,也是他們老玉家十三代,幾乎人人傾注過心血和汗水的地方。

  終于,臨到中午的時候,玉爺感到自己的精神頭開始漸漸消退,于是他們一行人便又按著玉爺的意愿,來到了故宮的東華門外遙望紫禁城。

  這里是玉爺想看的最后一個地方,因為據老爺子而言,這里正是他祖父當年進宮當值的必經之路。他的祖父在做大內侍衛的時候,就是通過東華門進入到皇城內部,去守衛當年全國最高等級的政治中心——太和殿的。

  而就在玉爺說這話的時候,陳力泉看見他師父的眼里,已沒有了寂寞,沒有了孤獨,沒有了落魄。

  有的,只是一座紫禁城,一座已經在當下京城全然消失,卻依然在玉爺眼里存在的紫禁城。

  這座紫禁城的意義也并非只代表著皇權,還代表著一個在京城定居了二百余年,曾經不惜用生命去保家衛國,抵抗外侮的八旗蒙古貴族家庭,所擁有過的榮耀與光芒。

  玉爺,沉浸在他對祖先、對家族往事的回憶里…

  玉爺果然沒有再去其他地方,他是在家里去世的。

  其實就在老人家沖著紫禁城發呆后不一會,便已經忍不住開始打蔫了。

  而李堯臣的長子一發覺玉爺要合眼,便催促著陳力泉趕緊把車蹬回去,因為他們還要抓緊時間給老爺子凈身、修面、換衣服。

  等回到玉爺的小院,二人將這一切都忙和完的時候,被抬回到床上的玉爺竟又清醒過來,他背靠著床頭,堅持說還另有一些雜事放心不下,想對李堯臣的長子做最后一番交代。

  老爺子先交代了一些還未來得及償還零星債務,大致有二十七元錢,說錢就在抽屜里,需要李堯臣長子代為一一交還,否則他“走”得會不塌實。

  當其應下之后,老爺子沉默良久,又特意對李堯臣的長子托付,“泉子年紀太小,大概我的身后事,恐怕也要難為你來操持了。”

  李堯臣長子忙跪倒榻前,“師叔,憑咱們兩家關系,您怎說這樣的話?”

  玉爺則嘆了口氣,“想我如今一貧如洗,就這一生也是多靠你父親接濟,既誠為我之愧也,亦為我所憾也。數十年來,我實在欠你李家太多…”

  李堯臣長子見玉爺有些激動,不覺愈加感到沉重,他一邊唯唯應著,一邊趕緊把陳力泉拉到床前,希望他能變換話題。

  陳力泉就趁機說他想辦法去找洪衍武來,與玉爺見最后的一面。

  可沒想到,玉爺竟然再次地提醒陳力泉莫要忘了誓言。而且還鄭重地告誡他,說在自己認識的熟人中,有通曉相面之術的人給洪衍武測算過。

  那人說洪衍武是虬褫之命,那是一種不入官冊的棄龍,所以才喜歡到處招惹是非,橫挑房梁豎踹門,天公地母也敢不尿。

  但這樣做遲早必闖下大禍,陳力泉與他接觸就是“犯太歲”,惹之不及,避才為上策。

  玉爺這些話自然讓陳力泉很是吃驚,雖然他并不相信這些話有多少可信的成分,但他卻很明白,玉爺這是至死也不愿再見洪衍武一面了。

  哀莫大于心死,老爺子的心,應該是被傷得太狠了。

  無奈下,陳力泉只有說自己記下了。

  很快,還依著床頭的玉爺就精力不支了,他又說自己很累了,讓陳力泉扶他躺下。

  之后,玉爺仿佛想要打個盹似的閉上了眼睛,但卻把陳力泉的手攥得更緊了,萬語千言的疼愛和牽掛,盡在這緊緊一握之中。

  陳力泉就乖乖地讓老爺子攥著他的手,眼淚卻止不住淌了下來。

  玉爺已是十分虛弱,躺在那里連眼也睜不開了。

  而陳力泉望著深陷在枕頭中白發蒼蒼的頭顱,那寬闊的前額、深陷的眼窩,是那么親切。

  他不由想起了他和洪衍武初次給玉爺磕頭的時候,也想起了玉爺練功時對他們不假顏色的嚴厲管教,還想起了玉爺在夏日晚上給他們講故事的溫情與幽默…

  或許是有著某種心靈上的感應,大約兩個小時后,玉爺竟突然再次睜開疲倦的眼,懶懶地問了一句。

  “泉子,東西都收好了嗎?記住我囑咐你的…”

  陳力泉在抽泣中趕緊回答,說東西都收好了,藥方在,秘本在,刀也在,他忘不了師父的話,如果洪衍武行惡,他一定維護師門清譽,絕不會心慈手軟。

  還有,他也一定會盡力把跤術、藥方和秘術傳承下去,但絕不授洪衍武,也不會教給洋人…

  其實陳力泉自己知道,他并沒有把握做到所許諾的這一切,特別是有關洪衍武的內容,但此刻他冒出嘴邊的這些謊話,卻無疑能使玉爺變得寬慰起來。

  果然,老爺子一邊聽著,目光變得出奇地明亮,他似乎很高興,輕輕哼唱起了《羅成叫關》的戲詞兒。

  “…昔日英雄霸王強,楚漢相爭動刀槍…霸王自刎烏江喪…韓信命喪…女陳倉…自古…多少…英雄將…好似…南柯夢…一場…

  隨著玉爺的聲音漸漸低緩,微笑徹底凝固在那張寧靜平和的臉上。

  此時,李堯臣的長子長嘆一聲閉上了眼,似是不忍見那漸漸淡下去笑容。

  陳力泉頓時明白了這其中代表的意思,這使他那盤郁心頭許久的辛酸熱熱地升起來,淚水再次迅速充盈了鼻腔,苦澀之水噴薄而出。

  1975年5月4日,玉爺終于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

  由于老人家是一沒有職業的孤寡老人,所以他的葬禮既儉樸又清冷,除了李堯臣的長子、次子和陳家母子以外,洪家方面只有王蘊琳一個人去了。

  火化的當天下著雨,什么儀式都沒有,只有連綿不絕,瀟瀟的雨聲。

  回想玉爺的一生,對武學追求一直孜孜不倦,他也曾有過技藝上的輝煌,也曾有過人生中的佳境,可如今誰又識得京華倦客?

  細思之,這種結局,也實在讓人慘然。

  而直到五月下旬的時候,在街上與陳力泉偶遇的洪衍武才知道了玉爺去世的消息。

  當時的他盡管清楚自己還在記恨著師父,卻仍然是控制不住地當著陳力泉的面,大哭了一場。

  是啊,人都有這樣的一天,該結束的時候總會結束,但在生命最后消逝之時,卻終歸難免有那么一絲猶如刀割的痛楚,有那么一種難以割舍的依戀…

  他們有著再多的恩怨,畢竟是一起生活了五年,畢竟是師徒情深…

  這正是,莫說流氓無品德,流氓也有真性格,人生道路坎坷多,墮落本是形勢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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