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山鎮,這一年里沒有太大的變化,這里信息再落后,關于夏亦的事,依舊是知曉的,但大多數年輕人在這個季節都在外務工,車隊穿過小鎮,都沒見到幾個人。
隨后,上了泥濘的山路,兩邊梯田的農人,偶爾會停下手中鋤頭,擦著臉上的汗水,看著車隊過去。
帶著厚厚一圈黃泥的車胎,在村口的曬壩停下,三三兩兩回家吃午飯的村人圍攏過來,見到這些車,多少也是知道是誰回來了,見到夏亦時,不少人還會上前打聲招呼,一些相隔遠一點,與旁人小聲說話,指指點點。
農村就是這樣,淳樸之中,也會夾帶一些不好的東西,夏亦也不可能封住別人的嘴,他讓馬邦給熱情的村民發了一些煙酒,便是帶著江瑜朝家的方向過去。
走過狹長的小路,遠遠的就看到前面農家小院里,母親摘著自家種的辣椒,她今天一早就接到兒子的電話,所以早早的開始準備飯食。
“要回來也不提早說一聲…..”眼圈的皺紋有些發紅了。
那件事發生的時候,她在電視機上也是看到了的,但并不知道兒子就在那場爆炸之中,事后,夏琳打電話過來,才知道里面有自己的兒子。
“媽。”
聲音陡然傳入耳中,王素華停下手,直起身來,便是看到從小路走來的兒子,連忙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皺紋里的淚漬,將摘下的辣椒兜在圍裙里。
“剛到啊?”
又看到兒子身邊的江瑜,臉上頓時露出笑容:“小瑜,快過來,跟我回屋坐,家里剛添了一臺電視機,還是夏琳買的,也裝了你們年輕人喜歡的網絡,就不會無聊了。”
江瑜看去夏亦抿嘴笑了一下,松開手,跑去婦人那邊,將圍裙里的辣椒捧起來,“阿姨,我幫你。”
“媽,你眼睛怎么紅了?”
后面,夏亦跟上來,見到母親的異樣問了一句,王素華連忙又擦了擦,拿起一個辣椒,“剛摘的時候,辣椒水濺到眼睛里了。”
說著,她將辣椒放下,低聲道:“去叫你爸回來吃飯了,在田里。”
“嗯。”
夏亦點點頭,叮囑了小瑜幾句后,轉身才自家那塊田過去,相隔也算遠,差不多十來分鐘才到,跨過一條小水溝,挨著懸崖邊上的田里,夏建勛叼著旱煙,一鋤沒一鋤的鋤草,聽到腳步聲,轉過臉來,見到兒子站在田埂上,嘴里哼了一聲,繼續擺弄鋤頭。
“爸。”
田埂的身影蹲下來,看到五十出頭的老人,一鋤接著一鋤用力的揮在地里,原本的花白的頭發,此時已是全白,在陽光里映出銀色。
像是挖到了一塊石子,夏建勛忽然將鋤頭扔到地上,去了田埂一顆樹下,折了一根樹枝,將上面的葉子抹去,過來,便是啪的一聲,抽在夏亦的后背。
“跟我回去!”
隔著布料,并不感到疼痛,就算沒穿衣服,被父親抽一下,夏亦背上也不會有任何傷痕,沉默的看著雙眼通紅的父親,還是站起身,過去將鋤頭拿在手里,跟著回去。
一到家里,江瑜還笑嘻嘻的從廚房出來,還沒開口就見到黑著臉的夏父站在堂屋門口。
“進去給祖宗跪下!”
“亦哥…..這怎么回事?”江瑜有些發愣,聽到動靜的王素華也從廚房出來,在圍裙擦了擦手:“老頭子,你發什么瘋。”
“沒你們的事!”夏建勛大吼了一聲,指著堂屋正中墻壁掛著的夏家祖先牌匾:“進去,給你祖宗跪下。”
跪祖宗不丟人,夏亦一聲不吭,走了進去,當著江瑜的面,朝墻壁上掛著的牌匾跪了下來,后背便又是一記樹枝抽下來。
“你發什么瘋!”王素華不干了,沖過來就要奪在丈夫手里的樹枝。
“我沒發瘋,發瘋的是這混人——”
夏建勛捏著樹枝,渾身都在顫抖,老臉上皺紋仿佛都在微微抖動,胸腔劇烈起伏,走到夏亦身邊,指著墻壁上的牌匾。
“我說你一句英雄,你就真去當英雄,你死了,我和你媽怎么辦,白發人送黑發人?我已經送了一次,不想再送第二次!!!你對得起祖宗嗎?!”
老人厲聲大吼,在屋里回蕩,傳去外面,正過來的馬邦還有胖子等人,不敢過去,面面相覷的站在院中。
夏建勛拿著樹枝一下又一下的抽打,嘴里不停念叨:“對得住嗎?對得住嗎…”直到樹枝抽的斷裂,落地上,他累的氣喘吁吁,“.…你要當英雄,我沒意見,也會為你自豪,我有一個好兒子,但是當過英雄了又怎么樣,我夏家就那么斷了啊!香火斷了啊…百年之后,我下去,拿什么臉面見祖宗!!”
“.…..”夏亦緊抿著嘴唇,沉默下來。
當時的情況,他也是無奈的選擇,畢竟身體里的紅石顆粒已經蔓延內臟,就算不當那一回英雄,最后也會慢慢死去,但是這種事,說出來給老人家聽,意義并不大。
或許聽到外面聚集了越來越多的人,夏建勛也不愿讓兒子在眾人面前出丑,將樹枝一丟,說了聲:“起來吧。”
走到門口,朝那邊朝里看來的村民吼道:“看什么看,沒見過老子打兒子嗎?!都滾回家吃飯。”
見到丈夫怒氣漸消,王素華也朝周圍的人說道:“大伙就別看了,父子倆有點矛盾,說開了就沒事,大伙就先回去吧。”
周圍近鄰、旁親也不好開口說什么,勸說了幾句,就一一散去。
江瑜進去堂屋,給夏亦拍了拍膝蓋上的灰塵時,起來的夏亦看著父親:“爸,打也打過了,不生氣了吧?”
婦人也過來勸說。
“哼!”夏建勛走到屋檐下,在一張凳子上坐下,將旱煙點燃:“氣得老子都快炸了!”
吧嗒的抽了一口,吐出煙霧。
這邊王素華,也過來安撫兒子:“你別跟你爸一般見識,其實他是擔心你,你沒看他頭發,才一年多點,就全白了。”
片刻,那邊抽煙的老人,垂下煙槍,轉過頭:“往后,你還要當英雄,我也不管你,但必須給我生一個孫子出來!”
“我一個人可生不了。”夏亦笑起來,望去身邊。
小瑜愣了愣:“看我做什么。”隨后反應過來,臉紅紅的,白了夏亦一眼,急急忙忙的鉆進廚房里去了。
陽光正從上方照下來,隨著這句話說出,周圍彌漫起了溫暖的氣息。
“沒事了沒事了,大家都幫忙打掃一下院子!”
見事情都已經說開,胖子招呼馬邦犬女他們,將院子打掃一下,桌子板凳都搬出來,那邊的父子倆此時心平氣和的坐到一起,聊起了家常。
過得一陣,午飯也好,大家圍攏在圓桌前,沒有太多的禮數,如同在家一樣,就那樣吃起來。
飯桌上聊起的內容,也大多都是關于夏亦的,畢竟兒子突然消失,老兩口自然要過問,聽到還有另一個世界,夏父驚的忘記手里端著的酒杯,老人雖然守舊,但并不代表不能接受這些內容,畢竟是兒子親身經歷的。
隨后又扯到江瑜身上,說起來兩人相視,已經很久了,農村人結婚比較早,問起倆人什么時候結婚,惹的女子支支吾吾的不好意思回答,垂著頭不停的扒飯。
唯一不受談話影響的,就只有郭滿媛了,一路過來,不少在車里吃東西,眼下還是吃得最多,筷子和嘴就沒有停下過,看到眾人望來的目光,端著碗筷盯著桌上的菜肴。
“阿姨燒的好吃嘛…不多吃一點,那才是對不起阿姨的手藝。”
“瞧瞧,這閨女,說話就跟抹了蜜一樣。”
一直吃完飯,已經一點過了,女人們負責將碗筷拿去廚房清洗,馬邦和胖子帶著那三兄弟將院子一地的骨頭打掃干凈,夏亦和父親一起村里走了一圈,也去認識的旁親家里串串門,發幾支煙。
來到師父的墳前,也點上幾支當做香燭擺在墓碑前的一塊石頭,拜了拜,說上幾句話,回到家里,就要準備離開了。
這次回來,原本就沒有打算住上幾天。
“夏琳那丫頭也快放暑假了,到時候她回來,你們就一塊兒都回來,大家再聚聚。”王素華還掛著圍裙,將兒子一行人送到村口,朝著啟動的轎車揮手。
“走就走吧,又不是不回來。”
夏建勛倒是沒有老妻那般紅眼睛,看著車窗內的夏亦,開口叮囑:“趕緊把婚事定下來,我急著抱孫子,聽清楚了嗎?不然下回,我還打你。”
“會的,爸。”夏亦點頭應下,朝靠后面的母親揮了揮手,隨后,車子緩緩駛離了這里,駛上了泥濘的小路。
過了銅山鎮時,夏亦看著副駕駛上興奮說話的胖子,忽然開口。
“我想起一個人,回交河市的時候,過去拜會一下吧。”
胖子想了想,沒有什么印象:“還有誰?”
“路鐵匠啊,回來了,總要找他打造一批兵器。”
夕陽西下,數輛車沿著盤山的公路,在這樣的一片殘紅里,漸行漸遠,形成一幅壯麗而柔和的畫面。
青龍山。
飄蕩黑煙的村子叮叮當當的打鐵聲一直持續,其中一家院落里,名叫路明非的鐵匠胡子邋遢坐在臺階上喝著酒,雙眼迷蒙的看著彤紅的天空。
“賣不掉啊…我打那么多動漫兵器干什么…..人都不在了…..虧死了啊…”
他不遠的屋檐下,靠墻的地方,那是一堆各種各樣的動漫兵器。
堆積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