邙山書院每年來報考的人很多,但書院方面秉承的是公開公正的原則,想進來可以,必須考試。
在經過各種測試之后,能進來的學生大抵就不會差。
“官家,一國財政若是沒了規矩,今日這件事調用錢糧,明日這件事調用錢糧,后日…”
學生看了趙曙一眼,大膽的道:“后日宮中說某位嬪妃要賞賜,或是要修建宮殿,再或是要賞賜誰…這些林林總總的意外開支都不在規矩之內,怎么辦?”
這是個大問題。
但韓琦卻微笑道:“很大的膽子,官家,臣以為不錯。”
趙曙頷首,“皇子在宮中做了內應,一心想讓我把內藏庫的錢搬到錢莊里去存著,這是打著以后朕用錢也得被天下人督查的意思。沒想到這是書院一脈相承的見識。”
那學生繼續說道:“還有。無規矩無方圓。一年之初就要做好一年的打算,今年大宋哪些地方需要錢糧,各處需要多少,都要一一核查了,不合適的一律消掉,并呵斥之。
正如同沙場征戰要留著預備隊一樣,一國財政也要留著余地,一旦遇到急事,就要用各種手段工具去為國謀財,為國謀糧,這才是為國理財的道理。”
這般見識讓趙曙心中滿意,頻頻點頭。
“學生以為,大宋如今有許多不該的開銷,比如說…”
“住口!”邊上有教授突然呵斥,趙曙皺眉道:“孩子說話怕什么?難道朕會呵斥他?會怪罪他?”,他對學生和顏悅色的道:“你只管說,說錯了我也不怪你。”
學生看了教授一眼,很是興奮的繼續說道:“比如說大宋每年各種祭祀靡費不少,學生以為,要敬天地鬼神,當以心意為重,而非筑高臺,用各種奢華的東西來裝飾祭典。”
趙曙還在笑。
“另外就是賞賜,每年宮中都會賞賜群臣權貴許多錢物,這些…學生以為群臣和權貴該給俸祿就給俸祿,俸祿不夠就加,以成慣例。賞賜卻開了例子,讓人心生僥幸。有一就想著有二,今年有賞賜,明年有沒有?若是明年沒有,那些人就會生出怨懟之心,這便是費力不討好,何苦如此?”
給了錢還被人埋怨,這大宋官家成冤大頭了啊!
嘖嘖!
韓琦微微搖頭,低聲道:“這個沈安,還有王雱,他們在書院里究竟教授了些什么。”
曾公亮也很是訝然,“這學生的話一針見血,關鍵是…他們極為大膽。這番話就得罪了無數官員權貴,可你看看那些學生,個個都是習以為常的模樣,可見他們平日里就在討論這些話題…他們這是要準備做什么?”
曾公亮是真的驚訝了。
從未有哪個地方把學生教授的這么全面,什么都懂。
關鍵是他們對這個天地有著自己的認知,并不盲從。剛才那學生提及鬼神時就沒有多少敬畏,由此可見一斑。
趙曙的臉面有些掛不住了,但依舊保持著微笑,“那你看該如何?”
這是套話,說完就該結束了此次會面。
那學生說道:“學生以為當立下一個大家都贊同的規矩,定下了規矩之后,從帝王到百姓都要遵守,不可違背,如此,大宋的財政之道就全了。”
趙曙默然,然后微笑道:“你等好生做。”
他出了一個很大的題目,書院的學生還以一個很大的回答。
規矩!
可規矩不上士大夫,不上帝王。
這是現實。
但若是真能讓大家來共同遵守這些規矩,會如何?
“大治!盛世!”
趙曙低聲自言自語。
出了書院后,韓琦松了一口氣,“官家,剛才臣在里面被那些學生盯著,只覺著渾身發緊。”
包拯問道:“韓相這是怕什么?”
“老夫怕他們提問。”韓琦苦笑道:“剛才那學生一番話格外犀利,老夫聽了只覺著自己垂垂老矣,該為他們讓路。”
“這等學生…臣以為比大多官吏都有見識。”
富弼的話讓大家都沉默了。
一個學生就能對大宋的財政之道侃侃而談,不管是否有道理,憑著他的立意就不得了。
“規矩!”趙曙說道:“我要回去仔細想想這個規矩。”
今日的這番交談傳到了韓絳那里。
“規矩嗎?”韓絳說道:“老夫在三司最清楚的就是沒規矩,若是能立下規矩,人人遵行,那大宋還怕缺錢糧?后生可畏,難怪沈安和大王會謀劃著把財政從三司剝離出去。官家是樂見其成吧…”
“楊卓超,你姐夫說的規矩,可那是官家呢!難道官家花錢都不能自在?”
學堂里,此刻是休息時間,去了茅房回來的幾個學生尋到了楊卓超。
“什么意思?”
楊卓超十六歲了,站起來看著瘦削。
“徐毅,你來說。”
徐毅在前面,聞言回頭道:“你家姐夫教授的學生今日說了一番話,把整個天下都歸納進了所謂的規矩里,帝王也是如此,你覺著如何?”
他們學習到了這個階段,早就開始了寫策論,對時事也有了不少了解。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楊卓超又坐了下去。
徐毅笑道:“那為何你家姐夫花錢不守規矩?”
這是狡辯,也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楊卓超抬頭,不耐煩的道:“帝王與國一體,自然花錢要有規矩。我姐夫的錢是自己掙的,只要不傷天害理,他怎么花銷是他的事,為何要守什么規矩?”
“那朝中花錢為何要守規矩?”徐毅覺著這樣一步步的把楊卓超引進自己狡辯的圈子里很有趣,等最后用一個問題來終結他更有趣。
“哎!你真的很無趣。”楊卓超說道:“官家的錢和朝中的錢都是賦稅所得,是天下人的血汗,當然花用要守規矩。可我姐夫的錢是他自己的,憑什么要被人監督?”
這個解釋太尖銳,直指人心,堪稱是這個問題的終極答案。
徐毅無言以對,學生們若有所思。
“天下人的錢財,該由天下人來監察怎么花用,此言大善!”
先生盧輝來了。
一進來他就夸贊了楊卓超,“這番見解老夫聽了恍然大悟,可見楊卓超的資質,你等都要向他學習才是。”
眾人應了,有人說道:“先生,邙山書院的招生馬上就要來了。”
眾人看向說話的學生,都覺得這廝真的在找死。
你這是想把學生們全弄到邙山書院去,那先生豈不是丟了飯碗?
盧輝笑道:“這天下的學問學不完,老夫自己都要好生學了,否則就怕被你們問倒了丟人。再說邙山書院招收學生要考試,差的還進不去。你等只管去,若是能進去幾個,老夫的學堂自然會名聲大噪,來報名讀書的怕是會把門檻踩爛了。”
眾人不禁大笑。
有人問了楊卓超,“邙山書院是你姐夫創建的,你為何不去?”
楊卓超淡淡的道:“某要靠自己。”
少年的驕傲啊!
盧輝微微點頭,“也去試試吧,好歹為老夫去出個頭。”
他真的希望學生里有幾個能考進去,那樣他的學堂可就名聲大噪了。
楊卓超有些猶豫,“學生要回家問爹娘。”
放學之后,他一路回家,路上買了個餅啃著。
“我的兒,你這是餓著了?”
李氏見兒子吃的香,不禁就心疼了。
邊上的阿青笑道:“娘子,這十五六歲的小郎君可是正能吃的時候,巷子里的幾家都是這樣,說是家里做再多的飯菜也會被一掃而空,那孩子的腸胃就像是永遠都填不滿。”
“也是。”李氏笑著吩咐道:“那晚飯就多做些,還有,以后家里多準備些干糧,等他放學回來吃。”
晚些楊繼年回來了,讓妻子準備酒。
“這是怎么了?有好事?”李氏一邊起身一邊問道。
“今日書院的學生一番話震住了君臣,女婿有出息,為夫高興。”
晚飯時他美滋滋的喝著小酒,見兒子吃的狼吞虎咽的,心中更是歡喜,“大郎最近學業如何了?”
“第一。”楊卓超言簡意賅的說了。
這個兒子,好像有些小驕傲啊!
楊繼年心中有數了,準備尋機敲打一番。
“爹爹,先生說邙山書院招生了,讓我們去考試。”
“去書院?”李氏最先反應過來,“你姐夫上次不是說想去只管去嗎?”
楊卓超大了些后,沈安就表過態,說他若是想去書院讀書只管說。
可楊繼年卻沒同意,楊卓超也不同意。
現在怎么想著去考試呢?
楊卓超微微昂首,“娘,孩兒要靠自己的本事考科舉,去了書院,旁人會說孩兒是靠著姐夫。”
“牛心古怪,靠你姐夫怎么了?這人不就是靠這靠那的才有出息嗎?再說了,最后你也會成為別人的依靠。”李氏看著這樣的兒子覺得胃痛。
“此事…你可有把握?”楊繼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著很是輕松。
“小事!”
楊卓超放下筷子,“孩兒去讀書了。”
等他走后,李氏笑道:“大郎這般自信,就怕到時候考不上,要不…給女婿說說?”
走后門很討厭,但為了自己的兒女走后門,大部分人都覺得理所當然。
楊繼年搖頭,“女婿說大郎聰慧有余,但性子要多磨礪,多見識些人事才好,所以為夫才把他繼續留在了那個學堂里。那等地方規矩少,爭斗多,最是適合他。”
李氏笑道:“女婿看人準,既然是他說的,那我就不管了。”
兩日后,學堂自覺有希望的學生都去了邙山書院。
盧輝帶著他們找到了報名的人。
“這是老夫的幾個學生。”
他回身指指身后的楊卓超等人。
負責報名的教授看了一眼,說道:“考試分為兩輪,每輪有筆試和面試,可清楚嗎?”
“清楚。”
“那就登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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