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朧,蟲鳴聲漸漸密集。
沈安和蘇軾緩緩往外圍走去,耳邊傳來舍慧懊惱的喊聲。
“是誰縫的?漏線了,誰干的?出來,貧道要弄死他!”
一道縫隙差點弄死了蘇軾,沈安心中有火,但此刻卻格外的寧靜。
他在想著蘇軾的問題。
你一心北伐,一心想革新大宋…
你在拼命,你在奮不顧身,可…為了什么?
沈安不知道。
蘇軾看著他,問道:“你為了什么?無數高官權貴都沒管這事,大宋還能再活幾百年,遼國怕了,西夏怯了,交趾怕了…可你還在拼命。”
沈安微微抬頭看著夜空,有些茫然。
我是為了什么?
“…你看看,韓琦他們都在偷懶,他們覺著夠了,覺著大宋已經擺脫了危機…”
是啊!
交趾怕了,西夏也暫時收手了,耶律洪基吐血了…
農戶增收,財政紓解…這個大宋漸漸的有錢了。
滿足了嗎?
沈安不知道。
“成了!下次把布囊縫制的緊密些,保證能一直飛到皇城里去!”
“觀主,這東西…犯忌諱啊!要是皇城里看到咱們這東西,怕是會殺人。”
“皇城上有床弩呢!一發…”
“怕什么?這是好東西,有了這個東西,以后大宋就能…登高望遠知道嗎?在高處就能發現別人,若是用于沙場,裨益不小。”
“大宋不怕外敵吧?”
“你怎么知道不怕?幾次勝利都不是大戰,某聽人說…若是傾國之戰,火藥和火油的作用并不會太大…神威弩也不能決勝,要的還是敢戰之志。”
“大宋的軍士…難說啊!”
“不過卻不怕,至少不怕了。”
“對,以前怕得要死,現在不怕了。”
沈安上馬,對蘇軾說道:“某先回去,回頭咱們再聚。”
今夜的城門留了縫隙,幾個內侍在等待著,見沈安來了,就問道:“沈縣公,如何?”
沈安笑道:“讓官家放心。”
有人轉身奔向皇城,有人在諂笑吹捧。
“官家這般晚了還在關注這邊,可見對沈縣公的重視,讓我輩羨煞啊!”
夜晚的汴梁城格外的繁華,叫賣聲不絕于耳。
沈安一路緩緩而行,快到家時,覺得肚子有些餓了。
右邊有三家道觀和寺廟,道觀和寺廟同處一處,倒也和諧。
昏暗的油燈,簡單的小攤,熱氣蒸騰…
擺攤的老人抬頭沖著沈安笑了笑,那黃黑的牙齒看著很惡心。
“客人,上好的羊肉熬煮的湯,上好的陳醋…沈縣公說湯餅要有三樣好東西,上好的湯,上好的陳醋,上好的辣醬…某這里都有呢…”
昏暗的燈光下,沈安下馬,說道:“來…”
他回身看看聞小種,“來兩碗。”
“一碗。”聞小種拒絕了,但想到拒絕的有些生硬,就解釋道:“郎君,晚上吃宵夜,第二天練刀會很辛苦,容易累。”
“不是容易胖嗎?”沈安現在很得意,因為年輕的緣故,吃多少都不會胖。
這是多么舒坦的年紀啊!
“好。”老人看了一眼聞小種,有些遺憾的嘀咕道:“這個能吃兩碗呢!”
“阿香…阿香,煮湯餅了!”
案板邊上有東西動了一下,沈安才發現那里趴著一個老婦。
老婦在打盹,抬頭茫然看了一眼沈安,嘟囔道:“正想老大呢…老大若是活著,咱們也該有孫兒了。”
這個…
沈安很尷尬,老漢也覺得不對勁,就喝道:“哪有那么多像的,這是貴人呢!”
沈安哪怕穿著簡單,可那布料卻不簡單,老漢一眼就看出來了,這份眼力真是不錯。
煮湯餅要火大,老人蹲在邊上弄了弄火,老婦下湯餅,然后熱氣騰騰的一大碗端了過來。
閑著無事,老婦又趴著打盹,老漢坐在邊上發呆。
很安靜,只有沈安吸溜湯餅的聲音,顯得格外的響亮。
很難為情啊!
沈安抬頭,正好老婦抬頭,目光溫柔的看著他。
“真是像呢。”
她的聲音溫柔,就像是母親。
“不像!”老人在邊上突然發脾氣說道:“你睡你的,再嘀咕,明日就別出來了。”
老婦低頭,沈安看了心中不忍,就笑道:“看就看了,某無事。那個…老人家,聽您的口音是北邊的,怎么來了汴梁?”
老人嘆息一聲,說道:“某那大兒子…當年某是種地的,在北邊種地。”
北邊,那就是在遼人的眼皮子底下種地,也就是所謂的以水代兵,用水田來抵御遼人可能的入侵。
老人緩緩說道:“遼人狠著呢,咱們種地,他們就來殺人…”
“打草谷…就是殺人呢。”老人的眼中有東西在閃爍著,亮晶晶的。
“上面說種地能抵御遼人,那咱們就種吧,可遼人卻不甘心,他們就越境來殺人,說是打草谷,嘿!”
老人抹了一把眼睛,笑道:“其實就是來殺人呢,朝中指望著咱們種地能擋住遼人…”
沈安吃了一口湯餅,卻感受不到任何味道。
他想起了大宋的各種荒謬。
在此之前,大宋懼怕遼人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境地,在北方玩農田改造,大多弄成了水田…那些君臣都指望著這些水田能陷住遼軍的戰馬…
他們給黃河改道,希望黃河遠離北方,免得遼人會乘舟一路來到汴梁城下。
老人抬頭,嘆道:“可…可御敵不該是軍隊的事嗎?怎么讓咱們去了…”
是啊!武人沒卵子,文官沒膽子,于是這個不要臉的大宋就把百姓推到了和遼人對峙的第一線。
“那一年…遼人又來了。”
“地里的莊稼要收割了,咱們都在歡喜,都說交了賦稅之后,今年能過寬松些。”
“黑壓壓的一片,馬蹄聲讓人腳發軟…”
“逃啊!”
“某帶著一家子往南跑…”
“老大在奔跑中失散了,后來遼軍追了上來,那一路砍殺…”老人的身體微微顫抖著,“每當想到這個,某的眼前仿佛都是血光,那些人…沒人敢反抗。”
“某帶著家人躲在了水潭里,看著一百多百姓被遼人圈了起來…沒人敢反抗,那些人丟掉了手中的菜刀和棍子,都跪下了。”
沈安想到了自己前世看過的一部電影…
倭寇沖進了金陵城,四處燒殺。
當那些倭寇發現一幢堅固的建筑物后,他們覺得這里面定然有埋伏,于是就小心翼翼的摸了進去。
可當他們推開大門時,里面竟然全是百姓。
那些百姓哆嗦著,但聲音都不敢發出來。在見到這些手持步槍的獸類后,不用誰教,從老人到孩子,從男人到女人,都緩緩舉起了雙手…
然后…血色漫天。
沈安吃了一口湯餅,覺得胸口那里滿滿當當的,有些梗。
“不好吃嗎?”老人見他吃的艱難,就有些驚訝。
“好吃。”沈安大口的吃了起來。
老人笑了笑,繼續說道:“那些遼人很兇,咱們的人哪怕是跪下了,他們依舊會動手,笑啊!他們大笑著,先沖進去扛走了女人,那些尖叫…多年了,一直都記得。”
在這個年代,戰爭中的女人往往會以戰利品的形勢出現,雖然生命無虞,但那屈辱卻讓人生不如死。
老婦哽咽道:“剛才我又夢見老大了,他叫娘,叫我去救他,只是我一伸手他就散了…”
老人皺眉道:“老大多半是走散了,說不定在某個地方做富翁呢,你就別老是夢見他,不好。”
“嗯。”老婦點頭,“我還想回去,我覺著老大會回去找咱們,可咱們卻在汴梁…他要是找不到咱們該多難受啊…老大…老大…”
婦人突然起身,目光呆滯的看著右邊的巷子深處。
“哎!”
老人一跺腳,就過去扶著她,“你說你,又犯病了,好好好,回頭咱們就去北方,回當年的那個村子,等著老大回來。”
老婦偏頭看著他,認真的道:“你不許騙我。”
老人笑的很是溫柔,“好,不騙你,回頭咱們就去北方。”
“我要見老大了…”
老婦坐了下來,呆呆的看著沈安。
沈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的,直至到家還有些糊涂。
“哥哥,趙五五病了。”
果果總是元氣滿滿的,難得有憂愁的時候。
沈安去問了楊卓雪,楊卓雪語焉不詳,只說是女人的毛病,沒事。
多半是那個啥不調吧。
沈安沒放在心上。
“官人,去洗澡吧。”
楊卓雪準備好了他的衣裳,又準備好了水。
“好。”
躺在自家的浴盆里,沈安漸漸沉浸在一種莫名的氣氛中。
馬蹄聲如雷鳴,那些長刀揮舞著,那些殘暴的遼軍在狂笑著,一如數百年后的那些屠戮一樣,總是漢人倒霉。
那些慘叫,那些妻離子散…
“我為何要拼命?”
蘇軾的問題浮上心頭。
你這般拼命是為了什么?新政是為了什么?
沈安想了想。
他想到了先前的那個老婦人。
——剛才我又夢見老大了,他叫娘,叫我去救他,只是我一伸手他就散了…
那些殺戮…
數十年后,金兵攻陷汴梁,無數錢財被掠奪,無數女人被掠奪。
那些詩詞文章,那些朝堂爭執,最終在長刀的面前變得格外的蒼白無力。
兩百多年后,崖山大敗,十萬人跳海自盡,海面上浮尸無數…
從遼人到金人,再到蒙人…這個大宋遭遇的敵人越來越兇悍,越來越野蠻。
在這個時代,野蠻才是最有力的武器,而文明將會沉淪。
屠刀之下,漢兒低下了頭顱,從此淪為了下等人,從此開啟了漫長的黑暗…
他睜開眼睛,很認真的對著黑暗說道:“我拼命,是為了打造一個能讓百姓安心種地的國度。而新政…是為了讓這個繁茂的大宋不再遭受鐵蹄的踐踏,不再遭受那些奴役!”
他伸出手去,緩緩反轉…
在往后的歲月里,無數異族踩踏在這個民族的頭上,燒殺搶掠。那狂笑聲和軍靴聲回蕩在華夏的首都,那些鮮血流淌在世代居住的土地上…
無數慘嚎,殺人盈野,骸骨如山…
沈安看著自己的手背,用力按了下去。
誰敢,那就弄死誰!
這便是革新的目的,這便是我拼命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