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趙禎高居其上,目光淡然。
在面對遼使時,大宋總是先天要矮一截。
這是由過往戰績所決定的。
可這樣憋屈啊!
如今算是天下太平了,遼人卻覺得無趣,就不時挑逗一下大宋。
這大抵就是高手寂寞的感覺,然后覺得大宋就是一只小野貓,不時擼擼,當做是消遣。
可今日的擼貓大業卻沒效果。
“什么京觀?”
遼使終于忍不住問道。
通譯就是個棒槌,也實打實的翻譯了出來。
“咳咳!”
韓琦出班了。
這一刻他目光銳利,而且還帶著蔑視。
他的步伐穩定,看著就是那等…
不是天朝上國就走不出的步伐。
他看著遼使,用那種最裝比、最討打的語氣說道:“某且來教教你。京觀,京者,高丘也!觀,形也!京觀,天朝誅殺不臣,壘尸為京觀,以震懾外敵…你可懂了嗎?”
他的聲音鏗鏘有力,他的神色肅穆威嚴。
這一刻,那些對京觀厭惡的文官們齊齊昂首。
這是一種共鳴!
在以往他們無法體驗到那種雄烈,所以認為京觀是一種殘忍以及粗俗的東西。
可今日在遼使挑釁的情況下,京觀卻成為了反擊的工具。
這一刻所有人都在感受著那等驕傲。
從兵敗好水川之后,大宋許久都沒打過勝仗了。
那些所謂的勝仗都是防御戰,敵軍放棄繼續攻擊就是勝利。
可野戰呢?
可有人乘勝追殺到敵國境內?
沒有!
這些被他們忽略的戰功都一一涌上心頭,并為之驕傲。
府州之戰結束的不久,遼人那邊還未獲取消息,所以遼使一臉懵逼。
府州附近的廝殺,那肯定是宋人和西夏。
他看了西夏使者一樣,可西夏使者已經低下了頭。
這是不打自招!
宋人竟然和西夏開戰了?
遼使只覺得腦袋發蒙。
他看向了沈安。
京觀…
宋人大勝,而且還鑄了京觀?
誰弄的?
他想起自己先前的嘚瑟,那是他覺得殺人就能鎮住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宋國君臣。
可沒想到宋人竟然弄了京觀來還擊。
尸骸筑成的建筑!
這是他對京觀的理解。
那會是什么樣的?
他只是幻想了一下,然后不禁打個寒顫。
武勇在漸漸從遼人的身上消失,作為使者,他在遼國的地位不算低。這等季節他最喜歡暖著宋人的美酒,吃著宋人的炒菜…暖暖和和的,這日子多舒坦啊!
可現在他卻發現宋人多了驕傲和自豪,這不是個好消息。
他強笑了一下,挑眉道:“你等可殺過人嗎?”
別扯這個,你們這群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者。
你們誰殺過人?
別說是殺人,怕是連雞都沒殺過吧?
他不禁笑了起來,覺得今年膈應宋人君臣的任務圓滿完成了。
“殺過。”
邊上一個聲音讓遼使不禁冷笑了起來,側臉一看,卻是沈安。
“你殺過人?”
少年人喜歡吹牛,這是不分地域的通病。
“沒錯。”
“你怎么殺的人?”
文官不上戰場,何況你一個翰林待詔。
這位據說潛心在國子監說教書,而且看著瘦削,殺個屁的人。
“用刀子。”
沈安很認真的說道:“馬速很快時,你只需輕輕的揮刀,然后對手的手臂就會飛起來,真的很輕松…那血飆射出來…貴使知道人血什么味嗎?”
遼人茫然搖頭。
趙禎見到他的反應后,眼中不禁亮了一下。
遼人墮落了!
他們不再尋求武勇,而是耽于享樂。
可隨即他就嘆息一聲,覺得大宋的情況更糟糕些。
這就是比爛。
可雙方一比較之下,糜爛的遼人依舊能壓制大宋。
“什么味?”
遼使殺人不是拼殺,而是手下把人綁在他的身前,然后他從容用弓弦絞死那人。
他只嗅到過人在死前拉撒出來的屎尿味。
“很臭!腥臭難聞。”
沈安吸吸鼻子,眼中多了興奮之色。
“今年的比試要不換成兩幫人廝殺?一邊出些人,在城外找個地方廝殺一番,想來那鮮血的紅色會讓這個新年多些喜慶…”
遼使的面色煞白,說道:“無禮!”
殿內的氣氛馬上就沸騰了。
以往只有大宋呵斥遼使無禮的,今日竟然是反轉了?
遼人竟然無言以對,反過來說沈安無禮。
這可是稀奇了啊!
趙禎用力揮手,最后又忍住了,只是輕輕拍了一下大腿。
可他的興奮之色卻沒掩飾住。
富弼臉上帶著喜色,可這和他‘喜怒不形于色’的信條相悖。他在極力憋著,最后還是沒忍住。
韓琦更是在笑著,只是沒笑出聲來。
否則就是奚落,遼使大抵只能找他單挑才能避免回國后被流放的悲催命運。
大殿內的氣氛火熱,這也是最歡喜的一次元旦大朝會。
遼使說完后就悔了。
因為上次比試箭術輸了,所以這次的元旦賀使沒有選派那些有外交經驗的官員,而是讓他這個箭術出色,卻是外交小白的武人來。
所以當看到宋人的神色振奮后,他把腸子都悔青了。
他不禁死死的盯住了沈安。
“他殺人了?”
他覺得這是個騙子!
“沒錯。他殺了五人!”
趙禎親自為沈安背書,讓遼使再無置喙的余地。
一國之君哪里敢輕易撒謊,否則一旦被人揪住了謊言,以后也別見人了。
遼人低頭,作為武人,他無法狡辯。
趙禎意氣風發的道:“來人,賜宴!”
這是大朝會的慣例,去年趙禎的心情不好,直接取消了。
案幾和酒菜被送了進來,大部分臣子都開始往外走。
大殿內將會留下品級最高的那一批官員,以及宗室王爵。
沈安也跟著出去,卻有內侍追了上來。
“沈待詔,官家有令,著你留下。”
沈安有些驚訝,然后又覺得心安理得。
趙禎這是在給他表功呢!
沈安被安排在了末尾,前面全是大佬。
這等宴席自然沒啥好說的,就一道烤羊肉深得沈安的喜歡。
作為宗室長者,趙允讓幾人也得以進來,而不是去外面吹風吃飯。
此時要說些祝福的話,趙允讓的嗓門最大,也是最無拘無束的一個。
趙禎含笑舉杯,和他喝了一杯。
這酒水極淡,連沈安都喝了好幾杯。
席間各種目光都不時往他這邊瞟,宰輔們自然多是贊賞和鼓勵。
而宗室長者的目光卻不同。
趙允良有些呆板,大抵是不喜歡看到沈安得意。
沈安得意了,趙允讓那個老流氓就會嘚瑟。
“…官家,臣在家中弄了好火鍋和好酒,肥牛…不,弄了好肥羊,官家若是有暇只管去,臣備下好酒相迎。”
此時的帝王是會出宮的,比如說某位重臣生病了,趙禎會出宮去探望。
或是臨幸某位臣子家、宗室家,然后君臣歡聚一堂…
這些都是手段,趙禎并不缺。
那個老流氓!
趙允弼瞇眼看著趙允讓,心想這人竟然敢在此刻提到府中殺牛,可見是個莽撞的。
可他的這種莽撞卻更像是一種坦然。
這就是一種人設!
老家伙!
他心中微微一哂,然后起身給趙禎祝福。
“…大宋風調雨順,這是陛下的仁德感天動地,于是山川回應,上天賜福…”
他的話很是吉利,沈安覺得若是去后世的話,此人也能做個吉祥物。
他微笑看著這一幕,可沒多久,所有人都祝福過了。
趙允弼看了過來,微笑道:“沈待詔…不給陛下說說?”
此時氣氛比較松散,所以不少人都稱呼趙禎為官家。特別是宗室長者們。
可趙允弼就是稱呼陛下。
所以他顯得格外的醒目。
如今他一看向沈安,那些目光都轉到了沈安的身上。
這一招移形換影大法使得不錯啊!
沈安起身舉杯,說道:“陛下,臣祝嘉祐百年,祝大宋萬年。”
趙禎本是饒有興致的聽著,此刻不禁舉杯道:“好,那就嘉祐百年,大宋萬年。”
君臣一起舉杯暢飲,氣氛漸漸熱烈了起來。
嘉祐是現在的年號,如今才是嘉祐五年,若是嘉祐百年,趙禎還有九十五年好活。
這是祝趙禎長壽。而大宋萬年則是對國家的祝福。
一語公私皆有,堪稱是好意頭。
趙允弼對沈安含笑道:“沈待詔武能上陣殺敵,文能教書育人,堪稱是少年有為。只是先前卻見你提及了殺人…”
他看似好奇的問道:“為何提及殺人時你便會面露興奮之色呢?”
這話聽著很是平常,沈安正準備說話,趙允讓卻搶了話頭,他斜睨著趙允弼說道:“聽聞你最近的眼神不好?據說夜里上錯了床,睡錯了人…”
沈安忍不住就低下頭去,酒水噴了一地。
在坐的君臣都面色古怪,有人也忍不住了,于是咳咳咳的咳嗽聲在殿內回蕩著。
外面的臣子在廊下用飯,聽到里面密集的咳嗽聲,不禁都茫然道:“外面這般冷都沒聽到咳嗽聲,這里面是怎么了?”
睡錯了人…
趙允弼的眼中多了怒色,然后又變成了溫和。
果然是陰人啊!
先前他那話問的古怪,什么叫做提及殺人就興奮?
這是說沈安是殺人狂啊!
殺人狂都是變態,而且都是武將。
這個隱喻很厲害。
沈安想起趙允讓說此人有些陰,心中就有了明悟。
大伙兒都在看著趙禎呢,就想讓他選了自家做備胎。
所以各種話都是話里有話,明爭暗斗的,讓宰輔們看了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