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慧召喚來了幾個道士。
“打開大門!”
這是迎接貴客的待遇。
大門的門軸大抵許久未曾打油了,所以開門的過程中發出了刺耳的聲音。
舍慧側身稽首道:“道兄此來,舍慧不勝歡喜,還請指點。”
沈安笑道:“談不上指點,看看罷了。”
他進了院子,回身見王雱站在原地,就說道:“元澤為何不進來?”
王雱哦了一聲,舍慧皺眉道:“為何失了靈動?”
王雱于道家涉獵匪淺,他本就聰慧過人,所以見識不凡,這才得了舍慧的青眼,偶爾和他談談道。
可一旦失去了那份靈動,舍慧可沒耐性和一個俗人說話。
他最好的朋友就是丹爐啊!
只有看著那火焰在升騰,看到各種材料融合在一起,最后弄成丸子,那才是他最歡喜的時刻。
當然,能和沈安談煉丹更是他的夢想。
可沈安是官員,他以為會很忙,就不好意思去打擾。
今天沈安竟然來了,這個驚喜讓他忘記了王雱。
他只是皺眉,可卻不知道王雱都傻眼了。
王安石到京城后,沒多久就通過關系找到了舍慧,詢問可有丹藥能治療自家母親的病。
結果不大好,舍慧生硬的說沒有。
但喜歡談玄論道的王雱卻在那一次和舍慧聊的不錯,于是就幾次來拜訪。
后來他才知道舍慧是汴梁最有名的道人。
他覺得這樣的人才配和自己做知己。
他甚至覺得整個京城也就舍慧能稱為自己的知己。
“進來。”
沈安笑著招手,輕松的就像是來游逛一樣。
王雱哦了一聲,然后才壓住驚訝進了院子。
院子里有幾個爐子,此刻爐子里火焰升騰,上面架著鍋。
沈安沒去關注那個,他走到了墻邊的那堆東西前蹲下。
“安北兄,這是何物?”
王雱不知道沈安為何能被舍慧稱為道兄,現在想來應當是故交吧。
沈安拿起一塊焦煤說道:“這就是焦煤。”
他把焦煤湊到頭上,一動之后就后悔了。
焦煤有孔隙,最容易夾住頭發。
“焦煤…是做什么?”
沈安用力一拉,焦煤就帶著頭發下來了。
他齜牙咧嘴的道:“燒火的。”
舍慧在邊上說道:“不,是煉丹的。”
“就燒火的!”
沈安起身,看著這一堆焦煤,說道:“不是很好,應當有煙吧?”
舍慧點頭道:“有,只是好太多了。”
他歡喜的道:“那火好啊!以往煉不動的東西都化了,道兄,您若是不來,貧道也準備去拜訪。”
“為何?”
沈安拍拍手,再看了焦煤一眼,覺得顏色不純粹。
前世他在礦上見到的焦煤是灰白色,顏色純粹,頂多就是尾部和頭部有些發黑。
可這個焦煤卻近似于灰黑色,顯然雜質太多了。
這是原煤的緣故還是煉焦的手法不好?
“貧道準備煉制無塵丹!”
看著一臉興奮之色的舍慧,沈安忍不住問道:“什么丹?”
舍慧說道:“無塵丹。”
“有何神效?”
道士的丹必須是有神效的,否則就是砸場子。
舍慧肅然道:“無塵丹乃是貧道偶爾得來的丹方,有四十九種材料,九日方能出爐。以前貧道的丹火不好,所以一直沒成功,此次貧道得了道兄的幫助,這才敢再次煉制…”
他忍不住稽首道:“但凡有成,皆是道兄之功,貧道在此先謝了。福生無量天尊。”
“丹方可否讓沈某看看?”
他試探著問道,覺得舍慧多半舍不得。
可舍慧卻爽快的從懷里摸出了丹方,大大方方的給沈安看,甚至還解說著哪一種材料起到什么作用…
看完之后,沈安想說那是毒藥,可一看舍慧那神圣的模樣,他就沒說出來。
這弄不好不但勸不回來,還會被當做是羨慕嫉妒恨。
出了出云觀之后,沈安有些唏噓。
這道士還是走上了這條絕路啊!
出塵丹,哥怕是神仙丸,吃一顆就飛升了,那真是出塵了。
“安北兄,小弟今日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王雱突然一個躬身,說道:“舍慧這等高人眼中只有道,對小弟也是冷冷的,可卻對安北兄甚是恭謹,可見安北兄于道家亦有造詣,遠遠超過了小弟…”
這位不但知道天文,竟然還精通道術嗎?
王雱一直覺得自己是世間最聰明的人,可在遇到沈安之后,他覺得自己錯了。
他渾渾噩噩的回到家中,然后枯坐到滿天星光。
然后他點了燈籠,看著燈籠照不到的地方依舊有光,他就癡了。
蒼穹下,他看著那些星輝在發呆。
“那光是哪來的?”
當月光普照大地時,他更是在癡癡的想著。
“為何凌晨的月光黯淡?”
他一直站在院子里,直至天明,然后歡呼道:“我知道了,光會反彈,那些星宿都會反彈…”
他只覺得自己悟通了大道,然后心滿意足的倒頭就睡。
醒來時窗外已是暗黑,他打著哈欠出去,發現父親和剛科舉失利的二叔王安國都在外面坐著。
“為何失魂落魄的?”
因為宋祁被彈劾的原因,三司內部有些亂,所以王安石忙碌了不少,有些累。
王安國看著這個聰慧的侄子,就關切的問道:“可是身體不適嗎?”
王雱的身體不大好,一直是家里人的心病。
王雱一怔,有些昏沉的大腦漸漸清醒了過來。
“爹爹,二叔,孩兒今日見到了沈安…”
王安石喝了一口茶水,皺眉道:“你去…請教了?”
他本想說是挑釁,可想到這個兒子心高氣傲的,最后就改成了請教。
王雱點點頭,嚇到了王安石和王安國。
這孩子何時這般謙遜了?
王安國經常會有些錯覺,覺得自己這個聰慧的侄子實際上是看不起他的。
只是因為他是長輩,所以才多少給些臉面。
這樣孤傲的一個人,今日竟然說去請教那個少年。
“兄長,那沈安…”
“安北兄大才,孩兒遠遠不如,佩服之至。”
王安石剛舉起茶杯,聽到這話后,手一滑…
茶杯粉碎,聲音在夜間傳出去老遠。
王安石很少失態,可現在他卻有些不敢相信。
“你…”
他看著這個面色蒼白的長子,突然生出了一種這不是我兒子的古怪感覺。
你竟然有佩服的人了?
那個沈安竟然折服了我的兒子?
王安石一時間不禁癡了。
王安國卻很是好奇,就在邊上問王雱今日的情況。
“…那天文之說博大精深,小侄原以為自己窮極一生也無法窺探到一斑,可沒想到今日安北兄一堂課下來,小侄的疑惑蕩然無存…”
“…那舍慧爹爹知道的,最是孤傲的一個,可在見到安北兄之后,竟然笑臉相迎,稱之為道兄,并令人鄭重打開大門…”
“…小侄自以為雄,可今日見到了安北兄之后,才知道了人外有人的道理…”
王安國看了他一眼,皺眉道:“若非是要回家去讀書,某非得去和那少年好好的談談。”
他科舉失利了,但卻從未懷疑過自己的才能,只認為是時運不濟而已。
而所謂的好好談談,卻有些別樣的味道。
“兄長,元澤畢竟還年少…那沈安你打過交道,覺著如何?”
這是隱晦的擔心王雱被人忽悠了。
可王雱何等的聰慧,他的面上閃過紅色,說道:“二叔休要毀人清譽,安北兄大才,小侄盡知。”
這是有些怒了。
可他的憤怒在王安國的眼中卻是被蠱惑至深的證明。
“兄長!”
王安國嚴肅的道:“此事要著緊了,否則元澤這邊…”
越聰明的人越容易被騙,而且往往被騙了還無怨無悔,甚至主動為對方辯解。
為啥?
因為他們自視甚高,嘚瑟,得意,所以在被騙了之后會自我腦補,甚至主動把騙子的漏洞給補上了。
王雱心中大怒,脫口而出道:“二叔莫不是以為比小侄聰明嗎?”
在王雱的世界里,這世上只有自己最聰明,現在還得加一個沈安。
別的人都是凡夫俗子,難道我還用的著你們來提醒?
“住口!”
王安石喝住了兒子,然后對王安國說道:“那沈安…為兄這里也得過他的好處,算是間接指點…”
“兄長!”
王安國懵了。
王家幾兄弟都是聰明之輩,王安石自然是其中翹楚。到了下一代,王雱更是聰明的和妖孽似的。
可王家最聰慧的父子倆,竟然都異口同聲的說受過沈安的指點。
“他揭開了祖宗之法的丑陋一面,讓人知道原來災民并不想去做廂兵,后來為兄得知了他說過的三個字,深以為然。”
王安國問道:“哪三個字?”
“真心話!”
王安石注解道:“百姓的真心話!”
一室寂然。
包拯出手了,連續五份奏疏,直接讓宋祁面無人色。
“包公,悠著點啊!”
沈安擔心老包拯發力太過,到時候會崩了。
可包拯卻埋頭繼續寫奏疏,他發誓一定要把宋祁給弄下來。
“老夫若是去了,你就經常去看看包綬。”
包拯的目光平靜,仿佛不知道自己是在同兩個宰輔硬扛。
宋庠,樞密使,宋祁的兄長。
宋祁,三司使,大宋的財神爺!
沈安竟然感受到了一股慘烈的氣息。
他出了御史臺,思量了許久,覺得自己無法做到這一步。
宋庠兩兄弟肯定是有盟友的,到時候宋祁被趕下臺,老包拯也逃不過被人惦記,尋機就會給他來一記狠的,讓他灰頭土臉。
“見過沈郎君。”
就在沈安覺得自己缺乏包拯這種舍生取義的精神時,一個道人攔住了他。
“觀主備于明日舉行丹會,請沈郎君光臨。”
“什么丹會?”
沈安還在有些渾渾噩噩的。
道士稽首道:“觀主九日煉丹,今日大成,得丹藥兩枚,交代說有一枚乃是沈郎君的…”
沈安胡亂的點點頭,然后就去找到了張八年。
“官家是個什么意思?”
張八年定定的看著他,良久才說道:“別擔心這些。”
沈安恍然大悟,是了,趙禎再傻也不會自毀長城。
所以這一出彈劾大戲,實際上他就是在看戲。
而他也能趁此機會看看那些朝臣們是怎么表演的。
這就是帝王心術,可沈安卻嗤之以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