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平門用陰沉的眼神望著蘇妙。
蘇妙好像沒感受到似的,坦然自若,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手中的工,將炒鍋上火,在鍋里注入豬油,燒至六成熱時將五花肉皮朝下炸成金紅色,取出來控油,這時候才將肉切成薄厚適中的肉片。
東平門冷冷地注視著她,她不抬頭、不望過來、也沒有對在和他同臺時跟他做同樣的菜肴這件事感覺到不安或是心虛。
東平門有種她是故意這么做的感覺,這種感覺讓他非常不舒服,可面對這樣的突發事件他什么也做不了,更不知道該說什么,心中不由得煩躁起來,勉強壓抑住,他低下頭,取了扣碗一只,在碗底抹上豬油,將切好的五花肉片一片肉一片芋頭整齊地碼在扣碗里,均勻地灑上糖、鹽、蘿卜絲、茴香籽、花椒等香料,待香料將肉和芋頭扣住之后,他將扣碗放進蒸籠里,以旺火蒸熟。
從工序上看,這并不是一道難做的菜肴,烹制時所使用的食材也不是什么罕見的東西,蒸是家常菜里最常見的烹飪形式,蒸肉家家戶戶都會做,在梁都決賽第一戰的最后一場選擇這一道從各方面來看都不足以讓人覺得驚艷的菜肴,不單單是評審們覺得有點失望,臺下的觀賽者亦很失望,他們還以為這最后一場能看到什么有意思的場面,結果比賽的過程卻是如此普通,當真是因為勝負已定,所以比賽雙方都沒有想要繼續比拼的勁頭了?
“啊呀,仿制菜呢,蘇二姑娘這是要學我嗎,鄙人真是倍感榮幸呢!”輕盈的嗓音自身旁傳來,擾了回味看比賽的興頭,回味皺了皺眉,扭過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身穿蒼綠色綢衫,腰間綁了一根石青色虎紋帶,看起來人模人樣的矮子。
到了梁都的佟長生果然和在豐州時不一樣了。
回味冷哼了一聲,將目光放在賽臺上,語氣輕蔑地說:“她會學你?你太自以為是了,矮子!”
佟長生的臉色有一瞬的僵硬,不過他很快就緩了過來,在與回味相隔兩個座位的位子上坐下來,眼睛望著賽臺,用只能兩個人聽見的聲音笑吟吟地說:
“從前蘇二姑娘常說仿制別人做的菜是最沒意思的事,這最沒意思的事她卻在梁都決賽上做了,鄙人真心佩服蘇二姑娘的勇氣。”
回味看著他,冷漠地道:“你的仿制永遠只是仿制,而她,即使是仿制也勝你一籌,不,我說錯了,你根本無法與她相提并論,實力不是在同一道線上的。”
佟長生的臉色比剛剛被叫做“矮子”時更加難看,雖然在笑,卻是皮笑肉不笑,他看著回味,用十分疑惑的語氣問:
“蘇二姑娘的手藝確實好,可蘇二姑娘的好手藝似乎與小少爺沒什么關系,為何每每說到蘇二姑娘的手藝,小少爺卻像是自己無敵一樣驕傲得意?依我看,小少爺的手藝同樣不如蘇二姑娘,說句冒失話,鄙人覺得憑小少爺的手藝配蘇二姑娘是蘇二姑娘虧了。當然了,小少爺跟我們這些靠手藝吃飯的不一樣,畢竟小少爺最終的歸宿是瑞王府,跟我等庶民完全是兩個階層的人,從這方面看是蘇二姑娘賺到了。”
回味很火大,這小子在不遺余力地挑撥他和蘇妙的關系,先是暗示他是吃軟飯的小白臉,而后又明確地把蘇妙說成是貪慕虛榮的女子,因為他的出身,所以和他在一起是她賺到了。對佟長生回味是既討厭又鄙視,討厭的是佟長生那一副永遠都在算計的黑心腸跟他的弟弟一樣,甚至比他弟弟還要會算計;鄙視的是佟長生膽怯無能的拐彎抹角,每次想到這里回味都忍不住想冷笑,他也確實冷笑了一聲。
這聲冷笑讓佟長生的心里很不愉快,他皮笑肉不笑地問:“小少爺笑什么?”
回味抬起眼皮子瞅了他一眼,不屑地冷笑道:“不管你做什么,這輩子、下輩子、幾輩子她都不會心儀于你,你、還有你那個最愛裝腔勢的弟弟都死了這條心吧。”
這一回佟長生的臉刷地變了色,回味都不用仔細觀察就看出來了,于是他的心里突然產生了很幼稚的暗爽,唇角微勾,他用看失敗者的眼神看著佟長生。
佟長生的臉一陣青一陣白,怒火差一點就要飚出來了,他勉強忍住,臉色很難看地強笑道:
“小少爺這是說哪里話,蘇二姑娘確實是個好姑娘,可是與鄙人的愛好不同,再說就算有天大的膽子,鄙人也不敢跟自己的主子搶女人。”
“主子?”回味冷笑了一聲,“主子”這個詞他說的順暢自然,仿佛習以為常似的,正是這一點才讓人覺得戒備并反感,他圓滑狡詐的做派甚至比某些朝臣還要令人厭惡。
“昨日鄙人剛剛與小少爺達成共識,不是么?”佟長生笑吟吟地說。
回味眸色沉冷地看了他一會兒,沒有回答,只是輕蔑地哼了一聲,撇過頭去。
東平門站在賽臺上,他在抬頭時看到了一個人,那人突然出現在場邊的角落里,正充滿擔心地望著賽臺。因為距離太遠,那人并沒有發現東平門注意到他了,東平門站的高,對那人又熟悉,很容易便看出那人正在擔心自己,于是心變得比剛剛更加煩躁。
那人是他的弟弟東平廣,看到許久未見面的弟弟,一瞬間,有許多記憶一齊涌入腦海,讓他差一點窒息。
今日的主題是“憶”,真是好主題,拜這個主題所賜,他想到了許多不愿意去想的往事,并不是他刻意去回想,而是那些被他塵封在心底的記憶突然出現,仿佛被什么召喚了似的,破解了封鎖,躍然而出。
蒸籠內香芋扣肉的香氣比剛剛更加濃郁,隨著那香氣越來越濃郁,各種錐心的往事漸漸上涌,一寸一寸地在穿刺著他的心,讓他不得不用跳躍著的呼吸方式去呼吸。
香芋扣肉在上蒸籠之后,只要用旺火蒸上一個半時辰即可,因為最后一道工序非常簡單,只需要準備相應的份量放進蒸籠就可以,所以在這之后等待菜成的過程中,東平門有更多的時間去思考,空閑的思考時間令他難以忍受,可是他卻無法擺脫這存在感強烈的束縛。隨著香味越發濃郁,回憶的重量越積攢越多,那重量牢牢地壓住了他,
濃厚的肉香和香芋的甜香漸漸從蒸籠中隨著白色的熱氣沁出來,在積攢了一定的濃度之后,開始向評審席上擴散,不知不覺便吸引了評審們的注意,評審們忘記了交談,不由自主地被傳來的香味吸引。因為是兩道相同的菜肴,香醇的味道比之前的比賽多出一倍,也濃厚了一倍,這樣的香味傳入每一個人的鼻子里,就像是有一根柔軟的手指輕輕地彈了一下體驗者的內心,不經意間,體驗者的心竟被這一縷甘香撩撥躍動了一下,發出“叮”的一聲輕響。
“好香的味道!這是蒸肉吧,蒸肉會有這么香嗎?”評審席上開始出現騷動。
“這味道好熟!我怎么覺得在哪兒聞過?”尚膳監的副總管劉二河用力吸了吸鼻子,更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因為香氣濃了起來,微微熟悉的味道讓他覺得很在意。
與他一同前來同是為本屆梁都評審的尚食局總管鄭尚宮沒有急于回答,而是靜靜地感受了一會兒,忽然心頭一動,有一瞬她居然眼眶微紅:
“這個…”
“怎么?”劉二河莫名其妙。
“蒸肉的味道。”
“本來就是蒸肉的味道。”劉二河說,他不敢露出鄙視,但的確覺得鄭尚宮是不是突然神志不清了。
“蒸肉啊,小時候我娘常常做蒸肉給我吃,雖然不是和香芋一起蒸,但透過蒸籠散出來的這股子蒸肉的香味跟我小時候的那種感覺特別像。”鄭尚宮慢慢地說著,好像在一瞬間想到了許多小時候的事,漸漸地覺得傷感起來。
劉二河因為鄭尚宮突然改變的情緒微怔,莫名地一顆心沉靜下來,在沉靜時靜靜感受,在這一刻,心弦突然被撥動,他終于明白了這股熟悉感來源于哪段記憶:
“我說呢,怎么有點像我家那個婆娘做出來的蒸肉味道!”
“劉副總管家也常常蒸肉么?”
“難道賀大人你家不蒸?”
“不不,我家每年中秋、春節都會做香芋扣肉,也是先過了油再蒸,真沒想到,我老家那邊的菜竟然在梁都看見了。來了梁都之后雖然賤內年年都會做香芋扣肉,但年年都吃也不覺得是什么好滋味,沒想到冷不防這么一聞,居然想起小時候了。”賀大人笑著說,后面的心里話他沒好意思往外說,這一刻他不僅想到了小時候香芋扣肉的滋味,同時竟然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他那個每年都會做香芋扣肉祭祖過節的夫人。
評審席就像被突然下了魔咒一樣,毫無預兆地陷入了熱烈的討論中,居然都是在討論自家的母親或妻子所做的蒸肉,凈明法師和姜大人看了半天,呆了一呆,而后驚詫地對視了一眼,姜大人滿眼震驚,望著賽臺上的兩個人,悄聲驚嘆道:
“好厲害!雖然‘憶’這個題目是我出的,我完全沒想到會是這種結果!”
凈明法師亦驚奇地望著賽臺,花白地眉毛揚了一揚:
“‘憶’…嗎?”
二十份香芋扣肉幾乎是同時出鍋,利落地裝盤過后,訓練有素的伙計上臺來,有序地送菜。
照舊是東平門的菜肴先上,東平門看著伙計將最后一盤菜端走之后,雖然他沒有明顯地松一口氣,但是完成最后使命的感覺很明顯,他用濕布巾緩慢地擦拭著手掌,頭微揚,沒有看評審席,而是望著頭頂多云的天空,仿佛并不關心評審席會對他的菜肴做出怎樣的評價。
蘇妙看了他一眼,頓了頓,端起料理臺上最后一盤香芋扣肉,轉身,徑直走向東平門,無聲地將菜盤放在他面前。
一直在關注著蘇妙的人因為她突然且并不怎么合乎常理的舉動微怔,回味眉微蹙,就連一旁表情一直是游刃有余的佟長生在望見這一幕時職業習慣發亦被吸引了目光,不解地望著賽臺。
主動請對手試品自己的菜肴,不止比賽中,就是在平常也是極罕見的。
東平門望著面前微甜酥粉的香芋扣肉,微怔,他知道蘇妙的目的卻不明白她這么做的意義,遲疑了片刻,他選擇拿起筷子,夾了一片扣肉,慢慢地放入口中。
從結果上看,他輸給了蘇妙,在最后一刻品嘗戰勝自己的人所做的菜肴,試著了解一下對方勝利的理由,這未嘗不可,雖然對于這個理由他并不是特別想知道。
油亮軟滑的扣肉入口,落在舌尖上,仿佛一觸便融化了,就是這樣的口感,甜糯香軟,細膩油潤。這樣的口感并不稀奇,入口即化這種事對于名廚來說是手藝的基本。滋味上,肉爛而不糜,已經吸飽了芋頭的甘甜味道,雖肥卻不膩,肉汁淳厚,軟爛酥滑,甘香可口。但是這些都不是能夠讓東平門震驚的部分,東平門震驚了,他的震驚卻是因為這一道香芋扣肉里包含著的那令他覺得最為熟悉的味道。
全身的毛孔仿佛都因為這一刻的震驚擴張開來,手心溢出汗珠,他的心跳得飛快就像一面鼓。黑灰色的眼睛倏地睜大,他一把抓住蘇妙的胳膊,用力地抓住,臉色因為過度震驚扭曲的角度正面看來有些可怕,他的情緒非常激動,有內心底洶涌的記憶不斷盤旋而出的痛苦和駭然,那些痛苦和駭然中不停流轉著的是讓他越發痛苦的繾綣溫情,他無法承受,因而更加狂躁,他死死地抓住蘇妙的胳膊,瞪著一雙眼睛,高聲吼叫,大聲質問:
“你為什么會做出她的味道?”
臺下因為這突然的一聲吼叫陷入混亂,評審席和觀賽席一片驚詫愕然,回味不明所以,見賽場上情況突變,霍地站起來,眉緊擰。
只有蘇妙依舊很平靜,她坦然地望著東平門的眼,直到他因為她的平靜漸漸平靜下來,剛剛的劇烈反應似乎用盡了他的全部力氣,在平靜下來的一刻,全身無力,他松開蘇妙的胳膊垂下雙手,亦垂下頭,只有嘴里還在喃喃地問著:
“你為什么會做出她的味道?”
蘇妙望著他,淺淡一笑,頓了頓,輕聲回答:
“香芋扣肉是粵州名菜,你用的是粵州地區最傳統的制法,可使用傳統制法是永遠也做不出她的味道的。”
“為何?她可是粵州人。”東平門眉頭緊擰,沉冷地盯著她,憤懣地追問,對她的自以為是他很是厭惡。
蘇妙明白他的厭惡,卻不惱,她低笑出聲,用無奈地眼神看著他,認真地回答說:
“你真傻呢,你是魯南人,她是粵州人,粵州菜偏甜,魯南人愛咸,她自然會在做的時候按照你的喜好改變做法,她做的香芋扣肉不是粵州的香芋扣肉,而是你愛的香芋扣肉。”
東平門呆住了,他木然地望著她,即使想破了腦袋他也想不出原來答案居然是這個,他甚至覺得她是在胡說,但她的確做出了他最為熟悉的味道。他轉動了僵澀的脖子,將目光又一次落在桌上那盤色澤紅亮散發著誘人香味的香芋扣肉上,支撐在料理臺上的手指泛起青白,能夠很清晰地看到他手背上突起的青筋。
蘇妙半垂下眼簾,沉默了片刻,突然輕輕地問:
“你還在為她沒有寫信讓你趕回來這件事耿耿于懷嗎?”
東平門渾身一震,他用可怕的眼神看向她,冰冷的眼神似帶著殺氣。
蘇妙僅是輕淺一笑,她低聲對他說:
“一定是因為你在實現夢想時閃耀的模樣是她此生最想看到的風景。”
在她話音落下時,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悲傷排山倒海般地向東平門的心襲來,那是一種難以言說的痛,這樣的痛讓他的身體都輕顫起來。
“這是一個女人對她深愛著的男人最大的溫柔。”蘇妙繼續說。
眼眶開始泛起潮意,似乎有淚水一點一點地漫上來,逐漸模糊了視線。
“你做的香芋扣肉贏得了那年的晉安決賽,我想,那時候你夫人一定非常高興。”蘇妙說。
再也無法抑制的淚水于她話音落下時倏然潰堤,東平門兩腿發軟,順著料理臺溜坐在賽臺上,他雙手掩面,竟悲傷地嗚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