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風清。
文王府。
梁敞先是在花園里舞了一套劍,又在溫泉池中泡了一個澡,本來疲憊過后再被熱水一浸是最容易困倦的,可是躺在床上的他卻一點也睡不著,翻來翻去像一條烤魚,心里越來越煩躁,似長了草一般,怎么樣都覺得不舒坦。
明明什么都沒有去思考,他的腦子卻像一團漿糊,明明他刻意命令自己什么都不要去在意,心里卻亂成一團麻一鍋粥。再這樣翻騰下去他覺得自己就要瘋掉了,于是他霍地從床上坐起來,在床上呆坐了一會兒,煩躁地用雙手揉了揉頭發,站起身,從一旁抓起折的整整齊齊的衣裳,一邊走一邊穿,走到房間門口時剛好系好腰間的束帶,他猛地推開大門,把蹲在門口值夜的丫鬟嚇了一跳,那丫鬟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月亮,詫然詢問:
“王爺這是要出門嗎?”
梁敞拉長了一張臉,也不說話,陰惻惻地看了那丫鬟一眼,把那丫鬟嚇得肩膀頭一縮,不敢再說話。
于是梁敞黑著一張臉走到馬廄里,從戰戰兢兢的馬倌手中接過馬韁繩,依舊拉長著一張臉,翻身上馬,冷冰冰地叱了一聲,那馬亦被突然變冷的氣氛激得渾身一哆嗦,揚起蹄子高高地嘶鳴了一聲,摸著黑向王府大門飛奔而去。
薛明樓。
蘇嫻吃過晚飯,正打算去散步,才走到樓下,就看見前來參加梁都賽的許多選手正圍成一個圈,像是在看雜耍,看到高興處熱烈鼓掌,大聲叫好。
蘇嫻一愣,好奇地擠進人堆,卻見人群的正中央,蘇嬋正在打她的木頭樁子,蘇嬋此時的表情那是相當的冷煞,一雙英氣的眉倒豎,眼尾立著,狠狠地擊打著木頭樁子,噼里啪啦,也不嫌疼。
圍觀群眾以為這是比賽過后的余興節目,一個個熱鬧地拍手叫好,吆喝起哄,這樣熱鬧的氣氛讓蘇嬋的臉更冷,火氣更大,修長的腿飛起,一腳劈在正中央的木頭樁子上,只聽“嘭”的一聲,木屑四散,木頭樁子的腦袋被削去了一半!
圍觀群眾瞠目結舌,都有點膽戰心驚,見蘇嬋一記眼刀橫掃過來,戾氣飄過,所有人都禁不住縮了縮脖子,下意識掉頭,逃命似的全都跑掉了。
也不知道這蠢丫頭又從哪兒著了魔了,蘇嫻無語地搖了搖頭,不愿意搭理她,轉身,向花園走去,打算去那里散步。
薛明樓的中心區域是一座小花園,里面秋花爛漫,種植了許多金桂,被風一吹,濃烈的香氣迎面撲來,熏人欲醉。
蘇嫻幽沉的心稍稍平復了些,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迷人的香氣被吸入肺腑,她感受到了一些秋的清爽,不經意抬起頭來,映入眼簾的一幕卻讓她啞然無語,越發堵心。
桂樹下的長椅上,回味一身藍色錦袍,姿態閑雅地坐在長椅的一頭,手中捻了一朵桂花,正在仔細觀察,好像那朵花上又長花了似的。而在他身旁,蘇妙一個人占據了大半個長椅橫躺在上面,頭枕著他的膝蓋,已然睡熟了。一陣風吹過,撲簌簌的花瓣從樹枝上飄落下來,紛紛揚揚地灑落在兩人的臉上、身上,有幾片花瓣落在蘇妙的額頭,驚動了睡夢中的她,或許是覺得癢,她不舒服地皺了皺秀眉,嚶嚀了一聲,突然翻了個身,雙手從羊毛薄毯里伸出來,懶洋洋地環住回味的腰,將臉埋進他的衣服里,繼續睡。
貓似的嬌氣模樣讓回味失笑,他眸光柔和地注視著她的睡顏,拉起毯子蓋住她的肩膀,并順手在她的后腦勺上摩挲了兩下。
蘇嫻覺得牙酸,酸的都快倒掉了。
就在這時,回味終于發現了她的存在,竟然一邊輕拍著熟睡中的蘇妙,一邊將修長的手指豎在朱紅的嘴唇前,做出一個“噓”的姿勢,示意她不要打擾蘇妙的睡眠。
蘇嫻臉色發青,猛地調頭,一邊啐一邊往回走。
走到自己住的樓下,見蘇嬋還在那里泄憤似的打著那個也不知道她是從哪里弄來的木頭樁子,在蘇嫻看來,蘇嬋再這么不要命地打下去,那雙手明天一定會腫成包子,不過因為蘇嫻心情不好,才不想管那個死丫頭,于是頭一扭,她轉身上了樓回到房間里。
實在是太無趣了,蘇嫻憤憤地坐在燈下,拿起竹籃里才做了一半的衣裳,沒好氣地繼續縫制起來。
這身衣裳是做給蘇嬋的,蘇嫻當然不愿意做,可是誰讓她命苦兩個妹妹沒有一個會做針線活,以前在家還有娘和奶奶,出門在外就只剩她一個了。純娘能做好她自己的就不錯了,她又不愿意讓煙兒一個小子動針線,只能自己動手做。
她傷腦筋地嘆了口氣,她家老二的婚事算是解決了,就算男方家不太愿意,反正是接受了,最大的問題是老三和老四,跟這兩只比起來老二簡直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老三馬上就滿二十了,老四也已經十六了,偏偏這兩個人半點改變都沒有,就算有,那也只是變得比小時候更加頑固更加讓人頭疼而已。事到如今,她已經想象不出來會有什么樣的男子能把蘇嬋娶回家,什么樣的女孩子肯嫁給蘇煙這樣的男子替他生兒育女操持家務…
想到這里,蘇嫻的頭都要炸了,她用手揉了揉太陽穴,長長地嘆了口氣。
樓下打木頭樁子的聲音由大變小到最后消失再也聽不見,看來那樁子徹底報廢了,也就是說蘇嬋的手應該已經腫成饅頭了。
周圍總算變得安靜下來,蘇嫻松了一口氣,放下手里的針,拿起衣裳仔細端詳一番,又擱下,揉了揉疲憊的眼睛。
她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窗前,推開窗扇,探出頭去,遠處的夜空如被水洗過一樣剔透瑩亮,彎彎的月掛在西方,繁星點點,云煙裊裊。她閉上雙眸,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夜的香氣,再度睜開眼,不經意間向樓下望去,對上的卻是一雙令她分外詫異的漆黑眼眸,心不受控制地停頓了一下,緊接著飛快地跳動起來,那跳動的節奏是欣喜,是雀躍,是無法抑制差一點就滿溢而出的狂熱。
瑩潤的唇勾起來,她粲然一笑,那一刻仿佛是一朵綻放在夜色里的玫瑰色的花。
梁敞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不對,居然在不知不覺間走到了這里,更不明白自己怎么這么不走運,只是一抬頭的工夫,她居然推開窗子探出頭來。那一刻他當真想調頭就走,可是在對上她燦如春華的笑顏時,腳底仿佛生了根一般,他居然再也挪不動步伐。
他見過很多次她的笑,在看見他時每一次她都在笑,但是這一次他十分確定,那是她發自內心的、十分欣喜、十分雀躍、仿佛埋藏在心底的渴望得到實現因此覺得興奮幸福的笑容。那份從內心底油然而生的熾熱毫無保留地傳遞到他的眼里,竟直直地熱燙進他的心,他渾身震了一下,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蘇嫻已經抿起嘴唇,伏在窗臺上,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薛明樓很大,只是隨便閑逛是不可能閑逛到這里的,尤其還是在他知道她也住在薛明樓的情況下。
這樣的笑容讓梁敞沒來由地覺得心虛,因為心虛,所以下意識開始惱火,他陰沉下一張臉,裝出毫不在乎的冷漠模樣,筆直地轉身,調頭就想走。
蘇嫻噗地笑出聲來。
銀鈴鐺似的笑聲讓梁敞越發惱火,他硬邦邦地往前走,就在這時,只覺得一股勁風沖著他的后腦勺砸過來,他心中一驚,下意識伸手接住,渾身緊繃地轉過身去,這時才從舉起的手中看清原來砸過來的是一顆半青半紅的蘋果。他咬牙切齒地瞪向趴在窗臺上淺笑盈盈的人兒,劍眉倒豎,惱怒地道:
“你這個女人!”
蘇嫻咯咯一笑,忽然提起裙擺,踩著凳子輕巧地站在三樓的窗臺上,一身大紅色的薄綢衣裙,風起時,將褶皺的裙擺吹成了緋紅的海浪形狀。隨著她平舉起雙臂的動作,裙擺被提起一點露出水紅色的繡花鞋尖,上面繡著的蝴蝶翅膀顫顫巍巍,仿佛就要起飛了一樣。
梁敞大驚失色,慌忙上前一步,怕被人發現又心中焦急,想要大聲又在努力克制的模樣在蘇嫻看來十分好笑:
“你這個女人,你要做什么!”
“這種高度,接住我對你來說應該綽綽有余吧?”蘇嫻一本正經地詢問。
“你這個女人,你瘋了吧!快下去!你快給老子下去!”梁敞因為她的突發奇想肺子都快氣炸了,一邊慌張四顧,怕被人發現這里的異狀,一邊拼命地命令她趕快下去不許胡鬧。
蘇嫻卻不聽他的,他慌里慌張的模樣讓她發笑,她笑吟吟地將雙手平伸想象那是一雙翅膀,身體從容地向前傾斜,居然半點都沒有猶豫地向下落去!
這里是三樓,已經算是很高的高度了,今晚的風亦不小,她以夜鶯的姿態俯沖下去,逆沖的風沖開大紅色的石榴裙,在半空中綻放開來,就像是一朵開在夜空中并徐徐飄落的幽紅色蓮花。
梁敞被氣得臉色發青,明知道她是故意的,卻還是止不住心一沉,也顧不得許多,足尖一點,躍起來,雖然咬牙切齒,卻還是在半空中攬住她纖細的腰身。
那一刻,他聽到了她一連串恍若銀鈴鐺的笑聲,一雙纖長細膩的胳膊蛇一樣圈住他的脖子,有異常柔軟的部位向他堅硬的胸膛緊緊地貼過來,讓他在呼吸一窒的同時面上的鐵青色更重。明知道她是故意的,雖然她的刻意感讓他覺得生氣,可他還是將她攬在了懷里。
或許是因為跌落在風里的緣故,剛剛觸碰到她的肌膚時,透過薄薄的衣料,他感覺到她身體的微涼,畢竟已經是秋季。
耳畔是呼呼的風聲,因為風的作用,他注意到了她清晰的心跳聲,很快的心跳聲,并不能稱得上動聽,卻讓他心尖發軟,讓他無法控制地呼吸緊繃。她身上散發著幽幽的蓮花香氣,并不濃烈,但也算不上清淡,迎面撲過來,卻能精準無誤地鉆進他的心。
足尖落地,身體不受控制地搖晃了晃,兩人不可避免地貼得更近。
她一點也沒有恐懼,微揚著線條柔媚的臉,一雙蕩漾著秋水的丹鳳眸含著似笑非笑,幽幽然地望著他。他結實的手臂尚勾著她不盈一握的腰身,他在落下眼眸時,目光無法避免地落在了她鮮紅的雙唇上。她身上的氣息香甜,裊裊而來,突然就讓他的心尖泛起酥軟一直流竄到指尖。他頭腦微微暈眩,體內的血液逐漸沸騰起來,身體內好像有什么東西在狂野地叫囂,他不受控制地俯下頭去,仿佛被什么牽引似的,向那雙嫣紅的嘴唇靠近。
蘇嫻依舊依在他的臂彎里,淺笑吟吟,嫵媚的眸子里似撒了一把晶瑩的星辰。
只剩下一寸的距離,再有一寸的距離便再有無法逃離,就在這時,梁敞停住了,他猛然醒過神來,有風吹來,肌膚微涼,他似突然克制了本能一般下意識撇過頭去。
然而這時候已經來不及,她笑盈盈地伸出春蔥般的手,微微一用力便將他的臉轉了過來,鮮紅的嘴唇貼了上去。
他的腦袋嗡地一聲,仿佛要炸開了一樣,所有的理性、禁制在這一刻全部如被洪水席卷的堤壩,轟然潰堤。全身的血液在這一刻激烈地沸騰起來,當她媚惑力極強的體溫伴隨著幽香洶涌而來時,他把什么都忘記了,唯能感受到的只有她那讓人沉迷的綿軟。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寬大的手掌覆在她如云的長發上,用力將她向前推近,使她更緊地靠在他的胸膛上,仿佛要將她揉進他的體內一般,沸騰的血液使他突然變得粗暴起來,從未感受過的狂熱感令已經拋棄理智的他越發瘋狂。
這是足以令蘇嫻芳心酥軟的狂熱,她亦瘋狂地迷戀這樣的狂熱,哪怕她的嘴唇已經因為他的粗暴破掉了,她卻愛極了這種微痛的感覺。
他忽然停了下來,毫無預兆地停了下來,他什么話也沒有說,只是緊緊地抱住她,將頭落在她的肩膀上,閉著眼睛,大口喘息著,似在竭力克制著什么,異常疲憊似的。
蘇嫻微怔,一時沒反應過來他是怎么了,下意識動了動。
“別動!”他憤怒地低聲喝斥,這憤怒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就在這一動一制止之間,蘇嫻猛然察覺到了他身體上的變化,怔愣過后,忍俊不禁,她突然爆笑起來:
“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