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不會煮滿壇香,就算嘗了也不知道哪個合適。”蘇嫻雖然嘴里這么說著,還是伸手接過蘇妙遞過來的湯碗。
蘇嬋也從蘇煙手里接過一碗。
在試到第三碗時,蘇嫻眼睛一亮,指著湯碗確定地道:
“是這個!”
“是這個。”與此同時,蘇嬋亦指著第三碗淡淡地說。
蘇妙心中一喜,走到第三個湯鍋前舀起一勺嘗了嘗。
蘇煙已經接過蘇嬋手里的碗,亦抿了一口,咂著嘴細品了片刻,烏黑的大眼睛閃了閃,歡喜地道:
“二姐,沒錯,就是這個味道!”
蘇妙已經放下湯勺,對著回味粲然一笑:
“是這個!”
最后的一味食材,竟然是一小把人參須。
品鮮樓排名第一的滿壇香,最大的特點便是用料豐富做工精良,雖是全素卻鮮醇誘人,只要吃過一次,便難以忘懷。滿壇香在做法上亦很繁瑣,把食材洗凈依次處理,將猴頭菇泡水等脹開后加醋鹽再煮一次,撈出擠干水分,撕成大塊,用鹽調味后,沾薄薄一層干淀粉備用。素雞、素肉、素羊肉切塊,將香菇、泡軟的栗子、削去外皮切成中塊的芋頭分別下油鍋,炸至金黃色撈出。竹笙切段,放入滾水中至水再次沸騰時撈出瀝干。筍切長段,倒入滾水中焯燙片刻。取出一只酒壇,將焯好的白菜鋪在壇底,再將素料和炸過的材料依次平鋪在上面,取高湯注入酒壇內,約八分滿,以鮮荷葉封住壇口,隔水蒸至食材全部成熟。
略略掀開荷葉,香味濃郁,直入心脾,清澈醇厚,鮮美誘人。各種食料相互滲透,味中有味,卻不雜亂。有清冽的酒香蘊藏其中,似有若無地散發出來,讓原本細膩幽淡的滋味變得越加醉人。全素的清湯,數種食材糅合在一起,竟比以往的任何一道湯品都要甘美,醇而不膩,鮮而不俗,淡而不素,香飄四座,妙不可言,其味無窮。
昔日最受歡迎的滿壇香成功出爐,四月初五,蘇記品鮮樓正式開業,蘇妙特地讓人在門口顯眼處立一個招牌,上面貼著大紅紙,用醒目的大字洋洋灑灑地寫著“本日主打菜滿壇香,限量發售,欲購從速”。
連續幾日蘇記的人在豐州城的各大商業街免費派發廣告扇子,從未見過的宣傳模式讓人覺得新鮮,連收到的不值錢的扇子也覺得稀罕起來,基本上無人丟棄。大熱天許多人都揮著廣告扇子去和認識的人說起這件稀奇事,還有不少人是因為聽說了大街上發扇子特地跑去瞧熱鬧順便也拿一把。于是一傳十十傳百,不管想不想去下館子的人都知道了蘇記要開張的消息。短期內,蘇記品鮮樓要開張的話題熱門程度竟然蓋過了老字號和記布莊要跳樓大甩賣的消息。
四月初五,吉時,蘇記品鮮樓門外放了許多掛鞭,噼里啪啦,震耳欲聾,引來許多路人圍觀看熱鬧。再加上萬老板為了賀喜,特地請了一個舞龍舞獅的班子在門口咚咚鏘咚咚鏘,壽春街的人流量本來就多,有這么好玩的熱鬧看,就算不想下館子的也都笑呵呵地圍在兩旁興致勃勃地旁觀,將品鮮樓門外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
蘇妙倒也不在意,開業大吉,人越多越好,越熱鬧日后傳開的話題也就越多,回味卻因為討厭熱鬧一直在跟她說如果這么堵著車就進不來了。
“進不來才會讓人感覺咱們生意紅火。”蘇妙笑瞇瞇道。
“你當他們是瞎子看不出來那些都是來看熱鬧的。”回味堵著一只耳朵,他極討厭鑼鼓喧天的噪音。
“看沒看出來不重要,重要的是第一眼的視覺沖擊。”蘇妙指了指眼睛,笑說。
萬老板帶了許多商界的朋友前來捧場,蘇妙熱情地迎出去,她感激萬老板的慷慨幫忙,將一眾人帶到梅包廂,親自燒了一桌招牌菜招待他們。萬老板帶來的客人里有些人是原來品鮮樓的老客,在吃過滿壇香后兩眼一亮,怔了片刻,狐疑地問:
“姑娘跟凌源街品鮮樓那邊的蘇掌柜有什么關系嗎?”
“他是我爹,我是他閨女。”蘇妙笑瞇瞇地說。
“這小大姐是蘇掌柜的二閨女,也是最得老掌柜真傳的。小大姐雖然年輕,手藝卻好,虎父無犬女,小大姐開的品鮮樓可比凌源街那家品鮮樓正宗多了,你們要是愿意吃以前品鮮樓的那個味兒得上這兒來。”萬老板趁機幫蘇妙宣傳道。
“原來凌源街那個品鮮樓易主了啊。”還真有人后知后覺。
“早就被佟四少買下了,聽說那家的廚長是原來蘇掌柜的大徒弟。”
“蘇掌柜的大徒弟?我怎么覺著好像聽說過蘇掌柜的大徒弟周誠是蘇掌柜的二姑爺啊?”有人心直口快地說出來,說出口才想起來正主兒就在面前,一個挺大歲數的老頭子當著小姑娘的面談論小姑娘的八卦,黃老板有點尷尬。
萬老板也有點尷尬,輕咳了兩聲,才想把話岔過去。
蘇妙卻完全不在意,笑瞇瞇地說:
“以前的確口頭上約定過,不過周誠看不上我,我也覺得跟他不太合適,從前我爹覺得好就做主定下,后來也覺得強扭的瓜不甜,于是就在過世前做主把那個約定廢除了。現在的我和周誠沒有半點關系,我是我,他是他,我和他可什么都不是,再捏到一塊我該對他家兒子和娘子不好意思了。”該澄清的還是要澄清,同住在豐州總是被扯到一起去她會很困擾。
萬老板等人越發覺得尷尬,人家還特地清清楚楚地解釋了,反倒襯得他們更像八卦兮兮的長舌婦。不過話又說回來,多坦誠的小姑娘,多大度的小姑娘,多美好的小姑娘,看不上她的那個周誠,眼瞎了嗎?
陸續又有不少熟客光臨,多半是蘇嫻在凌源街拉來的。蘇嫻從以前就愿意在酒樓里勾搭那些有錢的食客,因為蘇嫻相貌嫵媚那些人也愿意吹捧她,時常在一起打牙犯嘴。反正這些人蘇妙一個也不認得,由著蘇嫻勾勾搭搭地招呼,自己回廚房去了。
如今的廚房比蘇菜館的廚房大了許多,人也多出許多,雖然各司其職,卻因為雜工學徒往來穿梭顯得很是忙亂。外邊的客人逐漸多起來,伙計一個接一個地進來送單,廚房里的諸人又是第一次真刀真槍地合作,難免有許多不適應和不順手。
回味在用餐高峰期時總是會積攢多余的壓力,比如點單太快、洗碗太慢、雜音太多、學徒不利索、雜工像老鼠一樣鉆來鉆去。
同喜同貴分別歸在程鐵和牛廣手下,已經開始上灶做些簡單的小菜了,學徒全部換成鴿子樓遺留下來的人,蘇妙才踏進廚房就看見純娘站在傳菜臺前高聲道:
“七號桌清燉獅子頭、松鼠桂魚、醬汁豆腐、酒蒸田螺、核桃雞湯!”喊完又匆匆跑出去,酒樓太大她也不太適應。
“來順,盤子!”回味提起鐵鍋,回頭卻沒看見盤子,黑著臉喚了一聲。
小個子來順才十三歲,正手忙腳亂地從儲藏柜里拿蔬菜,聞聲嚇了一跳,匆匆忙忙地沖過來,在一排人身后蹭過去,程鐵和牛廣塊頭太大,全被沖撞了,兩個人脾氣都不好,做菜又是個精神緊繃的活兒,被撞了一下,把那倆人氣得一邊炒菜一邊喝罵。來順越發像只受驚的小猴子,點頭哈腰地賠罪,抱著蔬菜一路沖到回味面前,找出方形盤放在料理臺上,匆忙道:
“副廚長,盤子!”
回味回頭看了一眼,臉更黑,陰森森地問:“嘖,紅燒鯉魚該用什么盤子?你從前都在學什么,鴿子樓里做過學徒,連這種事都不知道?”
來順越發慌亂,急忙又翻出長條盤子放上。
回味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將鯉魚平放在盤子里,把剩下的湯汁澆在上面。
來順原來是鴿子樓的人,被蘇記的人一個勁兒地訓斥,這件事顯然觸動了原鴿子樓那一撥人的神經,趙河心里犯了抵觸,卻不好當場發作,顛著炒勺哼了一聲,笑道:
“一個盤子,副廚長何需如此生氣說那些閑話,還要拉扯上鴿子樓!”
回味自然聽出他話里的敵意,鴿子樓已經倒閉了,這人也不看看工錢是從誰手里領竟然還心向鴿子樓,他不悅起來:
“我還以為鴿子樓的學徒能伶俐些,連盤子都分不清,這樣笨手笨腳,也不知是被怎么教出來的,難怪鴿子樓會關門大吉!”
“你…”趙河被戳中痛處,大怒,眼睛瞪成了兩個鈴鐺。他是鴿子樓的副廚長,因為鴿子樓倒閉續約給蘇記本身就覺得屈辱,現在不僅副廚長的位置被一個年紀比他小一半的小子剝奪了,就連冷熱菜總管的位置也沒輪到他,心里越加惱火。
盤子碎裂聲響起!
來順在匆匆上菜中一個不小心撲通摔了個大馬趴,舉著的紅燒鯉魚翻過來扣在地上,盤子也碎了,醬汁落了一地,一片狼藉!
蘇妙算是看出來了,來順這小子雖是鴿子樓的學徒,怕也是菜鳥那種。
響聲驚動了廚房里的所有人,全都望過來,來順趴在地上,狼狽不堪,臉漲紅,就快要哭出來了。
一雙繡鞋映入眼簾,順著粉色的裙擺向上望去,來順渾身一顫,磕磕巴巴地叫道:
“蘇、蘇廚長!”
蘇妙低頭看著他,彎起眉眼,莞爾一笑,溫聲道:
“快收拾了,小心割手。”
“是、是!”來順心一松,剛才還冰冰涼的胸口熱起來,跪在地上,含著淚花手忙腳亂地收拾。
寧樂快步走進來,大聲道:“竹包廂紅燒鯉魚還沒好嗎?客人急了!”
“紅燒鯉魚我來做,出一盤涼菜,免費贈送,請客人稍等片刻。”蘇妙清脆地說著,徑直走到灶臺前,系上圍裙。
同貴遞給寧樂一盤涼菜端出去,胡大舅遞過來一條收拾干凈切了花刀腌制過的鯉魚,蘇妙先將整條鯉魚下油鍋,煎至兩面成金黃色,烹入料酒,再依次放入松蘑絲、鹽、醬油、姜片,大火燒開,改小火燜一刻多鐘,再放入蔥末,勾芡后加入芝麻油、胡椒粉,出鍋裝盤。
“來順,端出去!”她清脆地喚了聲。
正一邊跑腿一邊偷偷抹淚的來順聽見自己被點名,一愣,被同貴推了一下,慌忙應了一聲,跑過來把紅燒鯉魚端出去。
蘇妙笑瞇瞇地收回目光,正對上回味的眼,狐疑地問:
“怎么了?”
回味看了她一會兒,偏過頭去,哼了一聲。
蘇妙扁扁嘴巴。
紅燒鯉魚被送上二樓的竹包廂,佟染身穿一件竹青色杭綢直裰,戴著綸巾,做書生打扮,坐在圓桌前,手里搖著一把紫檀木潑墨山水折扇。佟飛立在他身后,周誠站在圓桌一側,望著桌上的菜肴一言不發。
“讓客官久等了,這是紅燒鯉魚,這是滿壇香,請客官慢用。”寧樂上了菜,轉身退出去,帶上門。
佟染盯著肉嫩蘑香,汁濃味美的紅燒鯉魚,又看了一眼先前送上來的清新小菜,頓了頓,呵笑了聲:
“還真會做生意,除了會做菜,似乎比她爹更有腦子。”
佟飛拿起小碗,無聲地盛了一碗滿壇香遞給佟染。佟染接過來,舀起一勺嘗了一口,柳葉眼里幽芒一閃,優雅地放下碗匙,森冷地望向立在一邊雙手握拳的周誠,漫不經心地冷笑起來:
“我可真是失策呢,早知道你是個廢物,當初我還不如直接找上蘇二姑娘談生意。”
周誠渾身一震,看著他,聲音不自覺大了起來:“四少,絕不可能,那個丫頭不可能會做滿壇香,滿壇香只有蘇東會做,他連我都沒教過,更何況是那個連進廚房都不樂意的丫頭!”
“給他嘗嘗。”佟染淡淡吩咐。
佟飛盛了一碗遞給周誠,周誠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放進嘴里,眼眸劇烈一縮,怔了片刻,又嘗了一勺,之后猛搖頭,自語似的道:
“不可能的!這不可能!四少,蘇妙她絕對不可能會做滿壇香,她是假的!她是假的!”
佟染沒有理會他,對著佟飛幽聲笑道:“去請蘇二姑娘過來坐坐。”
“是。”佟飛應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