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頭吐了口氣,指甲深深地掐進手心里。
林嬤嬤走進來,遞給她團扇,輕聲問:“華家的人太太那邊是怎么安排的?”
她緩緩搖了搖頭。
林嬤嬤微頓,轉身要退下,她卻忽然又出聲了:“你說,華氏怎么那么命好,嫁給了沈宓?”
林嬤嬤停在簾櫳下,回過頭。
華氏命好這是公認的事情,沈宓有學識又上進,處理朝堂關系也算得心應手,再加上他對妻子一往情深,著實是個好男人。莫說華氏嫁得他是命好,就是皇家貴女嫁給他,也算得上是命好了。只是陳氏眼下無端端吐出這么一句,讓人始料未及。
“她華氏不過是個商賈之女,論脾氣,她擔不上溫順二字,論人品,也不見得拔尖,論相貌——自是好的,可也不見得獨一無二。沈宓為什么偏偏挑中了她,而且這么多年即使她連兒子都沒替他生,他也始終對她如一?”
陳氏抬起頭來,眼里的光芒有些灼人。
“你看看我,出身詩禮,琴棋書畫不算精通卻均有涉獵,四書五經不算倒背如流卻也勉強說得上幾句,相貌也稱得上端麗可人,可為什么偏偏得不到丈夫的敬愛?”
她站起來,走向林嬤嬤:“我也不圖他如何敬愛我,如何讓我遷就我,只要他不納妾,不收通房,能與我相敬如賓,我就心滿意足了!可為什么偏偏他不肯!他不但納妾生庶子,還對我x漸冷淡,如今一日到頭連半個字也不想與我說,多看我半眼都嫌麻煩!
“你看那華氏有什么,不就是有幾個錢么?難道沈宓是那種貪財之人?他不是,他跟他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可他就是跟他完全不同——”
“奶奶!”
林嬤嬤撲上前去,捂住她的嘴:“奶奶,這種話怎可大聲說出來?萬一讓有心之人聽見——您莫忘了,隔壁還有個正憋了一肚子氣沒處發的伍氏!”
“我怕什么?”陳氏撥開她的手,“你們成天只知道叫我忍,忍,忍,根本就不明白我的感受!
“我根本就沒有那么灑脫,也沒有那么豁達,我只想要我們一家三口也能夠和和美美的過小日子!你一點也不知道,我多么希望也能跟他像二房一樣每日帶著孩子趴在炕桌上吃飯,而不是母子倆守著規矩端端正正冷冷清清地坐在桌子旁!
“我是害過丘玉湘,可那是我的錯嗎?他明明跟我有了婚約,還去招惹別的女人讓我難堪!還異想天開地讓才過門的我允許她進門!他們當我是什么,是逆來順受的孬種嗎?我不過是為了保護我自己的尊嚴,就要引得他恨我這么久嗎?!我到底做錯了什么!”
她哭起來,纖瘦的肩膀因為失控而顫抖。
屋里充斥著哀傷的聲音,像是屋角焚著的千葉香,裊裊繞繞。
林嬤嬤望著幾近崩潰的她,腳步竟像灌了鉛似的邁不動。
陳氏是她看著長大的,猶如她另一個女兒,她的所有喜怒哀樂都落在自己眼里,她這些苦,她又怎么會不知道?只是身為女人所受的束縛太多了,很多事情只能忍。
可是眼下陳氏每一道哭聲,都像是扎人的刀子,刀刀扎在她的心上。看著她這么痛苦,她忽然又懷疑自己做錯了,如果說忍也是痛苦,不忍也是痛苦,那又何妨去爭?這院子里不過是多了個伍氏而已,如果沒有她,也許陳氏也不會這么糾結了吧?
這些日子,伍姨娘施下苦肉計逼得她走投無路險些被沈宣打的那幕時常浮現在她眼前。
有心計的侍妾她見過不少,可是像伍姨娘這么輕狂囂張的卻是不多見。雖說這次沈宣被沈宓勸了回房,可他人在這里,心卻不在,便是夜里回房對著陳氏,也是要等問了才會回出幾個字,若是不問,他興許便會沉默到天亮。
即使是這種狀況,又保得了多久呢?伍氏不會放手的,為了兩個孩子,她也絕不會放手。
有人說時間是最好的良藥,也許正像陳氏說的那樣,只要沈宣能與陳氏長久地在一起,丘玉湘他會忘的,伍姨娘他也遲早會忘記的,她忽然覺得,伍氏的存在對于陳氏來說,已經是多么要命的一件事。
沈弋隨沈雁一道回了碧水院,見她纏著沈宓要拿壓箱底的名家字畫出來當擺設、而沈宓卻舍不得的時候,不由拿團扇輕拍她腦袋:“你就知足吧,我父親在世的時候,這些字畫莫說借給我,就是連讓我欣賞欣賞都輕易難得。”
沈雁想起先前曜日堂里那些各種各樣的目光,不由回身將她抱住,說道:“好姐姐,我的父親也是你的父親,往后你想要什么,直接管父親要便是。”
沈弋聞言眼眶又是一紅,抬眼見著紫英遠遠地走來,遂直起聲來噗哧一笑,說道:“得了吧,我可怕了你吃醋。”
說完轉到博古架前站定,望著那上頭的汝窯擺盤,卻是又斂了笑色,幽幽地道:“不過我可真羨慕你雙親安在,你可知道原先父親在時,他也十分疼愛我。如今我雖然還是府里的大姑娘,可是失去父親,到底如同斷了只翅膀,便是飛得再高也有限了。”
沈雁看著她背影,忽然說不出話來。
痛失親人的滋味她比誰都清楚,沈弋眼里時常有郁色,她看得出來是因為早逝的沈憲。按照長房如今的境況,在府里還是不堪憂的,沈芮是長子嫡孫,將來這家業論理還是會傳到他手上,可是在那之前,長房該面臨的一是沈弋的未來,二是沈芮的前程。
沈弋沒有父親為后臺,雖然沈夫人也還是照樣會為她選擇一門極好的親事,比如說前世的程閣老的嫡長孫,可是終歸沈觀裕會故去,接替沈家的是年幼的沈芮,如此一來沈弋過去之后不但難以給婆家帶來利益,興許更需要夫家來扶持幼弟。
如此雖然也沒什么,前世的沈弋正是這樣做的,可是從她在婆婆和妯娌面前低眉順眼可以想見,即使她達到了借夫家力量扶助娘家弟弟的目的,她在夫家的日子過得也必然不稱心。
沈弋是個聰明人,想來她眼里每每露出的哀意,至少有一半也是為將來的自己。
“大姐姐。”沈雁走上去,嘆氣道:“你不用怕,便是大伯過世了,也還有我們愿意做你那只翅膀呢。”
沈弋兩肩微僵,半日緩緩轉過身來,輕輕牽起她的手,含淚道:“嗯呢,我們是一輩子的姐妹。”
沈雁按住她輕顫著的那只手,笑了笑。
二房最不愛沈夫人待見,可是沈弋冒著被沈夫人不滿的風險也與她坦誠相待,她從來都知道,她是打算借助沈宓的力量為沈芮以及她自己的將來拉助力。
沈弋只要跟二房關系親近了,沈宓日后自然也會替侄兒侄女打算,更加上他若升官加祿,越發受到朝廷與天家器重,有了這樣一位叔叔,沈弋不必在夫家忍氣吞聲,也可放心沈芮跟著沈宓。有了這兩層,她自然會處處維護她,堅定地與她站在一處。
可是即使知道她這份“真誠”其實并不單純,沈雁也愿意接受她。
一則自然是沈雁也需要她在沈府的力量,二則是她這點算計在她看來實在不算什么,換成是她,她也一定會像她這么做。懷有目的又有什么要緊?只要她是愿意見著她好的。有了長房這層算計在,沈弋更加不會害她,這是她確定的。
她甚至想過,如果后來不是發生了華氏那件事,她不搬去金陵,沈弋也還是會想辦法跟她建立交情,畢竟不是誰都有資格被皇上召去圍場侍駕的,沈宓在御前的地位,是很多人所看重的。
“姑娘,奶奶因著舅太太要來的事請您過去正房說話,大姑娘也在,不如請一道去幫著參謀參謀。”
紫英跨進門來,手搭著門簾笑著道。
因為華家人明日到來,二房里四處都洋溢著一股歡快的氣息,連紫英她們說話都比平日高了兩分。
沈弋此來本就是為著看看有沒有幫得上忙的地方,聞言便就拭了拭眼眶,笑著道:“二嬸有吩咐,我焉敢不從?”說著挽了沈雁,一道去了正房。
再來瞧三房這邊。
劉氏在曜日堂全程都有些魂不守舍,好不容易散席回了三房,魂兒卻還是留在了外頭似的,整個人坐在那里就像尊雕像。
琳瑯走進來,說道:“舅太太剛剛讓人遞了訊兒來,請奶奶回府一趟。”
劉氏聽到是娘家弟媳媳相請,下意識站起來,嗯了聲,抬步就要出門。走到門口又想起回娘家也不能就這么回去,只好又回來開了箱籠,翻出兩包花膠,讓人拿著才出了門。
先去上房請示了沈夫人,然后才乘馬車出街。
劉府并不遠,不過與麒麟坊相隔一座玉鳴坊,但環境卻與麒麟坊有天壤之別。
馬車從一眾貨郎的吆喝聲里到了劉府門前,叩開斑駁的大門,劉母跟前的鄭嬤嬤一拍大腿,用她一慣尖利的嗓子高呼道:“哎喲,我們姑太太您可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