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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五章 思考

  真說起來,胡文海前世今生不敢說自己姓趙——你也配姓趙?這句阿Q正傳里,趙老太爺對阿Q自稱姓趙的嘲諷,后來被引申為被統治階級妄想冒充統治階級的錯位行為。

  簡單的說就好像一群小資白領,明明是不掌握生產資料的無產階級,卻偏偏喜歡站在資產階級角度大肆批判民國時候造反的泥腿子,全然忘了自己自上十八代,估計都是土里刨食的灰色牲口罷了。

  按說胡文海一家不能說姓趙,但扣上個既得利益者的帽子還是沒問題的。可老胡家實際上并沒有因此就覺得自己有什么特殊了。到胡文海大學畢業之前,甚至是在他前世進入比亞迪公司之前,胡家的日子都并不好過。

  胡世武這個八級工有個好兒子,起碼后來進了501廠不是頂了他的名額。八五年退休之后,雖然不用含飴弄孫,但每天夾著象棋盤找老伙計殺兩盤,沒事的時候回廠里的金工車間過過手癮,日子多多少少過的還算滋潤。

  而胡解放當上了501廠的廠長,卻也并沒有為老胡家拿到什么好處。老胡家上輩子這套繡城遠郊的平房,一直住到了九十年代末,才在拆遷大潮下換了一個小區的八十多平新房。

  可從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胡解放付出了什么?為了501廠,他整個人都比正常老了十歲。不到五十歲就換來了滿頭白發,關鍵是隨著501廠的倒閉,他整個人的精氣神都垮了。

  胡文海呢?他的命運總還是不錯,得益于蕭野芹和胡解放兩人的基礎文化底子,從小受到家庭熏陶和精心培養,他的學習成績和人格成長都比同齡孩子要優秀一些。

  大學畢業之后沒有回繡城,而是輾轉在私人企業打工,最后是在王船夫的比亞迪找到了屬于自己的位置。

  胡文海對國企,對國企工人的感官是非常復雜的。

  一方面,他后來的人生經歷告訴他。八十年代之前中國的工人階級是“特權階級”。至少是“中產階級”,享受著和農民完全不同的生活品質。可在這種條件下,國營企業工人的表現,卻非常讓人失望。八十年代迅速“墮落腐朽”的國企工人。失去了建國以來工人階級的先進性。

  可是另一方面他又非常不理解,還是這批人。最后造就了“中國制造”的奇跡。如果真是骨子里好吃懶做,為什么換個環境就突然變的讓人敬佩起來了?

  問題在這些人的身上?說實話胡文海之前并沒有想的太多。

  對于任何一個渤海省出生的人來說,十年后往后二十年。很多事情都和一個歷史名詞牽扯在一起:大下崗。

  對于九十年代大下崗在這個曾經的共和國長子省份制造的悲劇,胡文海知道的實在太多。

  所謂“勞務派遣”。最終目的并不是要搞未來國企“正式工”、“臨時工”這套,而是希望盡快搞一個社會保障體系出來。

  這樣勞務公司不倒,哪怕工人工作的工廠倒閉或者出售了。這些工人起碼還是國家工人,還是有一份最低保障。

  這只是他作為一個渤海省人。對那段不堪回首的歷史,做出的一點微不足道的努力而已。

  當然,由此造成國企用工政策更加靈活。在私營企業還不活躍的年代里,稍微提高一下工人積極性,還算是有點正面意義。

  但問題是,說實話,他對大下崗真的沒有太多的研究。對國營經濟,他更多是冷眼旁觀,甚至有些不屑一顧。

  就好像打游戲一樣,當你將一個游戲打通關,讀檔重新來過。沒有了那張直奔關口而去的緊迫感,反而能發現很多之前忽略掉的東西。

  老一輩國企工人里,有胡世武這樣認真負責的主人翁,也有每天上班喝茶看報混日子的老不修。

  新一代工人里,有偷廠里東西拿出去賣的三只手,可也有換個環境就發光發熱的杰出人物。

  國企活力低下這個帽子,能扣到工人們的頭上嗎?

  前世的胡文海心中,并沒有一個答案。或者這種單憑某個人群屬性,就給某個人定性這種做法,根本也就是不科學的。

  八十年代參加工作這些人,并不會比五十年代參加工作的人要“壞”。但要說是體制問題,可五十年代的國企黃金期體制有什么不同?有些五六十年代參加工作的人,到八十年代爬到領導崗位,偏偏正是治亂之源…

  胡文海坐在汽車里,此時他的心里是無比矛盾的。如果按照他前世的觀點,自然是支持國企賣賣賣,因為在他的目光所及范圍內,私企的效率和執行力無疑是比國企要強的。

  王船夫搞電池打的外資節節敗退,搞汽車更是比那一票買辦國企讓中國人長臉無數倍。華為搞網絡能賣到美國人耍賴不讓他進入美國市場,可拿著國家補貼的聯想卻成了“美國良心企業”。

  雙方的對比實在太明顯了,他下意識的自然是覺得國企乃是不公平的市場競爭者,只會憑借特權和政府支持搞小圈子和強壓私企低頭。中國的國企,除了明顯應該政府承擔的非盈利性質的領域,都應該和私企競爭者較量一下。

  至于說資本家沒有良心,那要法律做什么的?監管到位,執行堅決,沒有良心有對法律的敬畏之心不也一樣?

  但是昨晚他和老爺子胡世武心血來潮的一番談話,卻讓他的人生打開了另外的一扇窗戶。

  結合他重生之后的經歷和觀察,他不得不承認,自己過去的看法并不完全正確。

  “七十年代之前,工人的勞動積極性還是很高的,那時候工人對企業管理能夠發揮很大的影響力。”

  胡世武在聽到胡文海的提問之后,像是充滿了緬懷的說道:“八十年代之前,工人的前途不用說自然是相當好的,以工廠為家那不是說說而已,絕大多數工人是身體力行帶著這種責任感在工作的。哪怕這三十年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和運動,但國家除了少數幾個年頭,仍然是保持了相當快增速的。”

  胡文海當即點頭,這個數字他心里記得清楚。中國49年GDP是180億美元。到1985年是9000億美元。如果否定前三十年的建設成果。那這個數字難道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或者是從地里鉆出來的?

  GDP的增長,說明了工人參與管理這種模式是沒有問題的,是能夠為中國經濟帶來動力的:“可是爺爺。那為什么現在的國企工人卻沒有過去那種動力了呢?”

  “為什么?”胡世武難得的哼哼冷笑:“因為工廠不是工人的了唄!你別看現在的工人還能和廠長拍桌子,可人人心里有桿秤。現在可不是八十年代之前了。不是工人當家做主,而是領導決定工人的命運,國家又消化不了那么多的新增工業人口。”

  “工人的社會地位和生活環境在迅速下降。城市工業人口面臨嚴重的就業困難,哪還有心氣和官僚爭奪企業的管理權?”

  “誰在掌握這個國家和企業?廠長、技術人員和官僚。工人的地位一落千丈,當然就沒有管理企業的積極性。但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畢竟咱們還披著國企的皮。管理層搞管理又不能學資本主義那些調動積極性的手段,吃相還不能太難看。所以就只能是拋棄效率追求所謂的公平,也就是變成了大鍋飯。”

  “你看從進入八十年代,國企的效率就顯著的開始降低。表面上來看。是所謂的平均主義大鍋飯的原因。但根本上,則是工人被排除到管理層之外,官僚開始獨攬資本管理權力導致的。不說別的,現在社會上都說十億人民九億倒,可真正能拿到倒賣利益的都是什么人?有幾個是沒有背景的普通工人?老百姓的眼光是雪亮的,不是自家東西,干嘛那么積極?”

  胡世武的話說的胡文海目瞪口呆,他從來不知道,原來這段歷史在老人家看來原來是這個樣子的。

  他又不甘心的問道:“那有沒有辦法再把國企工人的積極性調動起來?如果能夠回到五十年代工人勞動的積極性…”

  胡世武干脆的打斷他的問題:“你問你爹,是愿意被全廠人監督著,拿著和工人差不多的工資,操著全廠最重的心。還是愿意大權獨攬,這個廠長一言九鼎,手下工人命運存乎一心?”

  胡文海無言以對。

  胡解放是個很負責任的經營者了,未來為了能夠讓501廠保留下去,可謂是費盡苦心,甚至搭上了自己的一生追求。可是如果問他,是愿意讓工人參與管理,還是擴大廠長的管理權限,這個問題的答案不問可知。

  “那就沒有辦法——”

  “沒有,走上這條路之后就沒有回頭路了。”胡世武說的斬釘截鐵。

  胡文海無言以對,想想也是,蘇聯解體為什么給了中國人那么巨大的震撼?其實中蘇兩個社會主義國家,此時面臨的問題幾乎都是一樣的,工人生產積極性降低,權力向官僚階層集中,經濟發展遲滯。

  從根子上來說,是生產力發展跟不上工人群體的擴大。國家負擔不起所有國民都想擠進工人階層,并且享受工人階層過去的“特權、中產生活”,于是只能從收買整個工人階層和國民,變成收買少數官僚階層了。

  到最后收買官僚階層導致的生產效率低下,經濟停滯,國民不滿增加。蘇聯官僚們更不滿足于披著社會主義皮,不能盡可能的壓榨工人,不能繼續擴大自己手上的權力,于是干脆想要撕下身上這層皮,向著西方資本家們看齊,拋棄整個工人階級。讓工人階級從過去的國家主人、工廠管理參與者,變成沒有權力的草民。

  而蘇聯人當真也就這么做了,結果如何自不必說。

  歸根結底還是生產力發展跟不上工人群體規模和物資需求的增長,如果蘇聯當年能夠滿足收買工人階層的要求——勃列日涅夫剛上臺的時候,曾經做過這個努力,但很快就發現這是蘇聯所無法負擔的。

  于是他轉而收買官僚階級,在勃列日涅夫時代,蘇聯官員貪污腐敗的問題幾乎達到巔峰,也就是在他執政的最后幾年,蘇聯的經濟增加近乎停滯。為時期官僚撕皮提供了現實基礎。

  拋棄工人階級在蘇聯的具體表現。自然就是蘇聯解體,官僚們轉身成了資本家和寡頭。俄羅斯剛獨立的那段時間,幾乎就是資本家最夢寐以求的世界。

  而這個歷史進程發生在中國,表現的就是大下崗浪潮了。一邊是一千五百萬國企工人大下崗。另一邊則是公務員漲工資成為人人羨慕的職業,兩者本質上其實沒有什么不同。

  當然換個角度。中國的兩千萬國企工人在前三十年也真說不上是什么“無產階級”。真正的無產階級,其實是被“剪刀差”剪的欲生欲死、三提五統不交稅就牽牛的農民。

  只能說,工人在九十年代后的地位。只是從中產階級回歸了歷史本來地位而已。

  但問題三十年前農民犧牲,工人受益。而輪到兩千萬工人的既得利益被奪走了。可農民也并沒有因此而生活狀況發生什么改變啊。讓人值得深思的是,既然工農最后都沒有得到好處,那利益哪去了?

  八十年代。波云詭譎。

  只不過幸運的是有了毛熊這個好老師,中國終究沒有變成蘇聯。額米豆腐善哉善哉,中國從一條修羅路上尸山血海中沖出來了。而當資本與官僚發生化學反應,最后BUG般的國家資本主義就誕生了。兩千年以后的中國再工業化。憑借國家資本主義,一舉成為了世界工廠。

  說實話國家資本主義即使再糟糕,也總比信了里根邪的選的新自由主義強上了百倍、千倍。

  而胡文海的目的其實很簡單,既然這個過程已經是不可逆的了,那么在九十年代就復制兩千年以后的成功案例,盡早把這頭“洪水猛獸”釋放出來吧。

  這個世界上大道理太多了,他只是不想去想那么多而已。

  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改變或者保護自己目光所及的范圍,他能做的也就僅此而已。

  胡總是個愛自己勝過愛所有人的人,沒有自己去挑戰整個世界的勇氣。

  那就這樣吧。

  當汽車停下來,他推開車門,小叔和夏博洋都在自家門口似乎等了不少時間了。

  “蕭包子和錦一順的炸雞,吃了沒有?”

  胡文海露出笑容,晃了晃手上的食物,拿出鑰匙打開院門,將兩人請了進來。

  “嚯,聽說海哥你這次是坐專列回來的!”

  夏博洋上下打量著胡文海,像是從來沒有認識過他似的。

  “我自己也暈呢,走吧,咱們邊吃邊說。”

  胡文海窘迫的笑了笑,一馬當先的打開房門,張羅著杯碗瓢盤,將一桌下酒菜弄了出來。

  胡總自己是等閑不喝酒的,不過他開了一瓶可樂。別說,八十年代的可口可樂不說是權貴飲品,但還真是新鮮物件,和三鮮伊面的檔次也差不多少了。

  “我說文海,找我有事?”小叔胡勝利揪了個雞頭,津津有味的啃著問道。

  “有點事,不過你先聽聽。”胡文海點頭,轉過來向夏博洋問道:“老夏,你手上的項目進展的怎么樣了?”

  “我正要說呢。”夏博洋找紙擦了擦手,摸出個本子和筆來,接著比比劃劃的說道:“有你的關系,王市長專門協調了一塊地給我們。不過政策上不太合適,所以是以勞動服務總公司披了一層皮,然后承包給了我們的海洋工程公司。公司名字就是你的海和我的洋,怎么樣?”

  “不錯,你接著說。”胡文海點頭,仔細的聽著。

  “這塊地位置還是不錯的,在北門口和燒鍋大坑中間。雖然周圍荒涼了點,但拿地也比較容易,拆遷住戶都非常配合。目前工程進度是正在清理場地,爭取十二月之前完成拆遷和土地平整。計劃將來會建設一個小區和兩個市場、一個休閑娛樂中心。小區設計上是六百套房子,兩側建設的市場有一百六十個門市,小區對面的休閑娛樂中心,五層高五萬多平方米的室內面積…”

  胡文海等到夏博洋介紹完,這才問道:“你把消息散出去了沒有,城里的商戶對此有什么反應?”

  “呃。根本不用我們主動散播消息。我這邊才拿了地,早就已經傳的滿城皆知了啊。”

  “怎么?城里都有什么反應?”

  “嘿,反應大了!”夏博洋看起來頗為興奮:“不光是個體戶,很多單位工人、干部都找過來。問房子要怎么賣,他們能不能買。我是聽你的。在住房上沒有要多少利潤,一平米才一百塊錢。好多人聽了這個價錢,當時就要交錢買房。不收錢都要吃人的架勢啊!”

  “你一套房子面積多少?一平米一百的價格,大多數人買的起?”

  “買得起啊!”夏博洋說的理所當然:“咱們的住房大多是五六十平米的戶型。有大概一百套是一百平米的大戶型。就算是大戶型,一萬多塊的價格,咱們繡城買得起的人也有的是。老百姓有錢。就算自家沒有,親戚朋友借一遍也能借出來。更別說好些個體戶。一萬塊錢算什么啊,兩個月的利潤罷了。不過這么個價格,住房的銷售也就是四百多萬。勉強夠把帳做平了吧。”

  “施工單位呢,你找好沒有?”

  “呃,我——”夏博洋猶豫了一下,搖頭道:“施工單位海哥你要是有目標,當然是聽你的。”

  “我有什么目標?”胡文海一愣,隨即哭笑不得:“只要不偷工減料,具體的事情當然是你來操作的,我只要結果。”

  “項目的主要盈利點不要放在住宅上,商鋪和娛樂中心才是真正賺錢的地方。招商的事情,你有頭緒沒有?”

  “當然有!”夏博洋點頭,說道:“燒鍋大坑的電器街、林西路的服裝街,鐵北的家具市場,這些露天市場不少攤主都想進咱們的市場,商鋪的價格再高,他們也沒皺個眉頭,就看這兩個市場打算經營什么方向了。關鍵是看中了娛樂中心,咱們的娛樂中心能夠建起來,到時候肯定是帶來大量的人流,這商鋪不管干啥自然都能賺到錢。”

  就房地產項目胡文海和夏博洋討論了半天,胡勝利在旁邊光是邊吃邊聽都塞了個肚圓。

  直到這邊兩人的討論告一段落,胡文海才轉頭來看向胡勝利,問道:“小叔,你也聽到了,對我搞的這個項目有什么想法?”

  “想法?”胡勝利莫名搖頭:“難不成你想讓我來搞這個?我雖然在鐵路干的不順心,可畢竟是正經工作啊…”

  胡文海扶額無奈,哪怕是小叔這樣以后自己做生意做出一片天地的人,這個時候都還是以國家工作為重啊。

  “我不是讓你來做這個,我聽說你在鐵路上做的不舒心,不是建議搞三產和減員增效嗎?”

  “別提了,被領導給駁回了。”胡勝利一臉沮喪。

  “其實我倒是有個想法,就看你敢不敢干了。”

  “咋說?”胡文海的本事,胡勝利是知道的。他說有想法,那肯定不是一般的想法,當即提起精神瞪大了眼睛。

  “承包城際通勤列車!”

  “通勤包干?這都是鐵路內部的員工福利,承包下來有什么用?”

  “通勤車廂的利用率很低這你知道吧?”

  “知道,有通勤需求的人少。”胡解放點頭。

  “所以這一塊顯然是需要盤活的三產資源,你為什么不試試?你也聽了剛才夏博洋的話,單是繡城市內現在就已經有很多個體戶了。他們進貨的渠道基本上都在渤海省附近,是通勤能夠覆蓋的范圍。如果我們利用閑置的通勤資源,組織廠家貨源直供個體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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