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普成的神色匆匆,絕大多數時候他仍然保持謙和有禮的舉止,雖然心頭焦急,但對這間日本酒店里哪怕是清潔工都表現出足夠的尊敬。,
然而當他進入會議室的那一片刻,臉上的任何恭敬突然都消失一空。
“阿西吧!”
李普成將手上的皮箱干脆的甩給立在門口的李俊仁,將這個工作還沒有一個月的年輕人,差點沒有砸個跟頭。
他伸手松了松襯衫領口的領帶,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焦急的敲著桌子喊道。
“阿西吧!你們這群混蛋,沒看到老子都快累死了嗎?茶呢?快給我上茶,你們就是這么尊重前輩的?”
會議室里,幾個原本在繁忙的翻找資料的工作人員聞言,紛紛停下手上的工作,手忙腳亂的給他倒茶扇風,將李普成伺候的舒舒服服。
“各組匯報進度,快點,資料整理的怎么樣了?”
一個帶著眼鏡,看起來大概五十多歲的老頭連忙低頭哈腰的趕過來,將手上的資料擺在李普成的面前,恭敬的說道。
“是的組長,關于這次訂貨會的情報整理工作,目前所有的資料都在這里了。”
“林米佑你先說說,報告我等會兒再看。”李普成滿臉不耐。
“是。”
今年已經五十多歲的林米佑是從戰爭年代走過來的人了,教育程度顯然沒有樸正熙時代的年輕人高。雖然是現代重工建廠伊始的老人,可職位卻始終升不上去,在工作上基本沒有什么地位可言。
可他在工作中認真負責。對業務方面駕輕就熟。從來任勞任怨、不會過多抱怨。組里真正需要落到實處的工作往往都是他著手的。
“這次東京船舶訂貨會我們目前拿到的資料顯示,意向性訂單總量在四百五十萬噸以上、五百萬噸以下。按照去年我國在世界造船業的份額預估,韓國船企的訂單份額應該在八十到一百萬噸之間,具體到我現代重工的份額,應該在三十到四十萬噸之間是比較合理的。”
“那就以四十萬噸的份額為目標好了,接下來要與大宇、三星、韓進和漢拿四家談判,有什么策略嗎?”
“準備好了,通過與政府融資部門的聯系。金主任會支持我們的這個份額劃分…”
林米佑正說著話,突然會議室的大門被人從外面有些急促的敲響了。門口新入職的大學生李俊仁連忙把門打開,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連忙跑了進來。
來人見到李普成立刻深深鞠了一躬,頭還沒抬起了就說起了話:“組長,剛剛拿到消息,我們在成田機場的人又發現了一支隊伍,很可能也是來參加訂貨會的。他們有兩百多人,專門乘坐了一架包機…”
“包機?”李普成皺起眉頭,兩百多人的隊伍并且還專門包了一架飛機,這是哪家企業這么財大氣粗?
“調查清楚是哪家企業了嗎?是訂貨方還是建造商?”
“是。我們已經打聽清楚了。來的是中國大港船重公司和新科重工的人,他們應該是建造商。”
“中國人!”李普成松了口氣。笑了起來:“中國人就不用擔心了,還是要盯緊了日本人和歐洲人吧。”
“可是他們來的人不少,還專門包了一架飛機…”
李普成不耐煩的訓斥道:“阿西吧!中國人在國際造船業根本沒有存在感,他們對我們韓國造船業沒有威脅,這點常識你都不清楚嗎?還不趕快給我去機場盯著,看看有沒有新的訂貨方到來!”
“是,我知道了!”
報信的人慌慌張張的又鞠了一躬,然后轉身就跑出了會議室。
這人跑出去沒有多久,會議室的大門就又打開了。一個穿著得體黑西裝,扎著紅色領帶、帶著金絲圓框眼鏡的年輕人從外面不經敲門就推開了大門,然后恭敬的做出請的手勢。
一名四十多歲,梳著大背頭的富態男人從容的走進了會議室。見到他的到來,不論是李普成還是會議室里其他正在工作的人,連忙紛紛起立,齊齊一鞠躬到底,動作有力到位的齊聲喊道:“經理好!”
李在勇連眼神都沒有向著人群里斜上一眼,當仁不讓的坐在了主位上,雙手扶桌,鼻孔出氣的“嗯——”了一聲。
眾人如蒙大赦,這才直起腰來,大氣不敢出的恭然謹立在原地。
“李普成!”
“經理,這是我親自做出的情報匯總和談判策略。”
李普成拿起手邊的匯報文件,雙手送到李在勇的面前。
李在勇接過來隨意的翻看了兩眼,扔到旁邊,點頭道:“船融處的金主任會支持我們的策略嗎?”
“是的,我親自確認過了,金主任會同意我們的配額劃分,限制我們韓國船企內部的競爭力度。”
“那就按照這份策略來做吧。”李在勇滿意的點了點頭。
“另外還有一件事要向李經理匯報,我們的人在成田機場發現了中國造船企業的隊伍,懷疑這次訂貨會會有中國人參與…”
“中國船企?這有什么好擔心的,這種事情不需要擔心。主要還是盯住訂貨方,我們的敵人主要是日本人。”
“是,我知道了。”
“不過,嗯——”李在勇沉吟一番,想了想補充道:“你們的工作態度很好,只是要注意工作方法。中國人,找人查查他們的動向,看他們有什么行動。”
“是,經理果然高瞻遠矚,我這就下去安排。”
“那個李俊仁,對,就是你!”李普成抬頭。正看到站在大門口負責開門的大學生李俊仁。點頭指向他說道:“你現在就去。調查一下中國人的動向!”
“我?”李俊仁有些驚訝的指著自己,興奮的連忙立正道:“是,我這就去!”
“我們這次的主要對手是韓國人,日本人在造船業的好日子已經過去了,尤其這次日元升值,更會對日本造船企業形成巨大的沖擊。”
“所以我們的策略,應該是聯合日本人,共同打造‘韓國威脅論’來壓制韓國人在國際造船業的崛起。”
胡文海將手上的策劃書。一式兩份交給自己身邊坐著的人。
足足十二輛豐田加長考斯特排成蔚為壯觀的車隊,飛馳在成田機場通往東京的高速公路上。好在日本高速路建設的質量相當不錯,豐田考斯特也是相當優秀的公務車,坐在車里竟然幾乎感覺不到什么搖晃,看書寫字都不成問題。
首輛考斯特最后的通排座位上,胡文海安靜的等待著身邊的人看完了他手上的策劃書,然后接著說道:“這次我們日本之行,將主要分為兩個部分。一個部分是東京行動,主要以船舶集中訂貨會為主,爭取拿到一部分國際造船訂單。另一部分則以長崎為主。我已經聯系了三菱重工,他們會安排我們的技術人員。參觀三菱在長崎的造船廠。”
“三菱會這么好說話?”孫廠長一臉驚愕,有些難以置信。
大港造船廠是較早參與國際造船業的企業,早在1980年就承建了中國第一艘出口的萬噸散貨輪,是中國第一艘完全按照勞氏船級社標準建造的出口貨輪。
應該說大港造船廠在國內造船企業當中,還是比較有活力和心氣的,否則孫廠長也不會這么主動求變,主動走出國門。
要知道就算大港造船廠面臨經營問題,也完全是可以把問題推給上級、推給政府的。向上面要業務、要政策,向政府要貸款、甩包袱,反正一個大港船重上萬名職工,根本沒人敢承擔讓它顯然不良經營的責任,肯定會有國家兜底。
作為這樣一家企業的負責人,孫廠長明明可以躺著把問題給拖下去,卻偏偏拉下臉皮來求著胡文海取經,更想到要開拓國際市場,這一點確實讓人敬佩。
而作為一名有開拓精神的企業負責人,孫廠長當然會對目前世界上最大的造船企業三菱重工有所接觸。
然而可惜的是,三菱重工對大港船重此前遞出的橄欖枝根本不屑一顧。想也知道,大港造船廠在中國國內或許算一號,可放到國際上,誰又知道你是哪個小透明?中國造船業在國際上,根本沒有什么存在感好么。
也正是如此,孫廠長對胡文海如何能勾搭上三菱重工,實在是有些好奇。
“嗯,孫廠長別看日本造船業如今好像天下第一,他們的日子其實也不太好過的。”
胡文海呵呵冷笑:“日本造船廠1973年產量1750萬噸,可到1980年連500萬噸都沒有,整個產業損失了70以上。你想,這70的產能淘汰之后,會產生多么大的資本折舊壓力?”
孫廠長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搖頭道:“1250萬噸以上的閑置產能?天啊!”
剛剛開眼看世界的中國人,對國際市場缺乏了解的程度非常嚴重。當然,這不是說他們不想了解世界,而是純粹沒有這個能力,或者是沒有這個渠道。
像這種行業宏觀資料,也不是說你隨便就能拿到的。或者要在政府相關部門有關系,要么就是花錢請商業調查公司,最差也要精通外文并且嚴密關注國外行業期刊。
孫廠長在國內算是業內專家了,可對國際造船業市場仍然是兩眼一抹黑。唯一接觸過的“外商”,還是自己找上門來的香江船業巨頭包氏兄弟。和真正的“外國人”打交道,根本就毫無概念,可以說是連門朝哪開都不知道。
聽聞日本竟然有1250萬噸造船產能閑置,這怎么能讓他不驚訝?單是閑置造船產能,都已經比這個年代國內整個造船業產能多出五倍以上了——國內甚至剛剛具備建造遠洋萬噸散貨輪的水平啊!
“沒錯。”胡文海肯定的點頭,從容道:“這些產能一部分是國際海運市場萎縮減少的,另一部分就是由于韓國造船業崛起搶走了日本訂單。”
“日本造船業占有國際市場份額最高的時候。是1976年達到了國際市場份額的56。而韓國造船產業的國際份額。去年是17.4。今年以來。日本造船業訂單更是面臨斷崖式損失,很可能在國際市場上退守40以下。”
胡文海攤手,呵呵笑道:“由此可見,韓國造船業基本是踩著日本人起來的。而隨著早前廣場協定的簽署,目前市場上日幣已經增值超過了5,由此帶動了國際上大量的熱錢進入日本。未來、不,應該說目前的日本已經一腳踩進通貨膨脹和金融繁榮的門檻里了。這對日本經濟活力是利好,可對造船這種人力和資本密集型產業卻是嚴重的利空。”
“哎。這消息好是好!”孫廠長看著手上的資料,急的直撓頭:“可就算日本有這么多的閑置產能,我們想引進都還是沒有錢啊!”
“呵呵,三菱重工可不是咱們國內企業,階級兄弟可以無償給你轉讓技術的。”胡文海點頭:“三菱嘛,無利不起早,沒錢能讓你們去參觀造船廠?”
孫廠長愕然,看向胡文海:“這么說,胡總…”
“嗯,我已經準備好了三億美元的資金。準備就是用于在日本引進他們目前閑置的造船設備和技術。這次請孫廠長幫我召集渤海省的造船業專家,就是希望能夠吃透日本人的整個造船體系。完整的在中國復制、引進他們的全套先進技術,爭取引進之后就達到不再依靠日本人,能夠自我增殖的目的。”
“如果孫廠長愿意與新科重工進行全面合作,我可以將一部分設備和技術租借給大港船重。”
胡文海說的信誓旦旦。
孫廠長則目瞪口呆。
那可是三億美元,哪怕只是一部分,也已經讓人垂涎欲滴。
“不知道胡總所說的全面合作,是指的什么意思?”他小心翼翼的詢問。
“我們兩家合作,在這次的船舶集中訂貨會上聯合競標。拿下的標的,由大港船重和新科重工共同建造完成。具體來說,大港船重負責建造一部分分段,而新科重工負責建造總段和總段對接。大港造船廠,必須進行全面改造,進而符合新科重工的技術體系。當然,改造的技術和人員,可以由新科重工提供。”
孫廠長低頭沉思,這所謂的改造技術和人員,應該就是胡文海所說的能夠租借給大港造船廠的設備和技術了。這樣看來,不答應他的要求,大港船重就無法獲得新科重工的支持。
總段造船法的技術他當然也有所耳聞,不論是新科重工的鄭磊,還是大港海運學院的劉教授,都把這項技術夸到了天上。
而從已經交貨的那艘船來看,總段造船法對造船工期的縮短效果相當顯著,然而對船廠的管理和生產都提出了相當高的要求。
大港造船廠能否實現這些要求,在孫廠長看來,真是有些困難重重。起碼一點,新科重工是私企,不論是懲罰還是獎勵都是管理者一言而決。但大港造船廠要是提出這么高的要求,底下的工人能不能毫無怨言的完成?
“胡總的意思我明白了,不過這件事關系重大,能不能請你給我一些時間,我需要思考一下,也要和廠里其他管理層進行溝通。”
胡文海無所謂的點頭答應:“沒問題,我們這次要在日本停留至少兩個月的時間,孫廠長大可想個清楚。”
“快,跟上他們!”李俊仁,拍著司機的座椅,焦急的指著剛從高速路上下來的一支豐田考斯特車隊。
出租車司機聞言連忙掛上檔,然后一腳油門,不緊不慢的吊在了車隊的尾部。
然而剛一進入市區,這支車隊沒走多遠,突然就分開駛向了兩個方向。李俊仁想了想,認為這應該是中國人為了節省經費,將住宿地安排在了兩個地方,決定跟上前面那個比較小的車隊。
歪打正著。他竟然跟的就是胡文海和孫廠長留下的東京競標隊伍。車隊一直開進東京市內。在江東區的一家酒店門前停了下來。
李俊仁交了出租車費。慌忙的從車上跳了下來,在不遠處張頭張腦的向著考斯特車隊的方向張望。
原本十多輛的考斯特車隊,從半路分出去了八輛車,最后只剩下了三輛抵達了江東區潮見酒店。而其余八輛車則直接駛往上野車站,搭上南下的新干線,在與三菱重工的人接頭之后,直接做新干線縱穿大半個日本國土,前往長崎的三菱造船廠。
潮見酒店是一家經濟型酒店。九層樓的高度能提供兩百多個房間。胡文海為了安排這次競標的隨團人員,干脆包下了這棟酒店的其中兩層,作為競標隊伍在東京的暫時落腳。
這次的訂貨會場地由東京的佐野造船所提供,距離潮見地區倒是不遠,走路大概半個小時左右的時間就能到達。實際上韓國人就住在不遠處的木場酒店,兩家的距離并不算太遠,甚至拿個望遠鏡就可以互相看到對方的床上。不過韓國人的木場酒店是著名的商務酒店,環境當然比經濟型的潮見酒店好上太多,這讓偷偷摸摸跟在后面的李俊仁有些撇嘴。
他抬眼看過去,只見潮間酒店里見到車隊停在門口。很快就有人從里面跑了出來。只是看身材,顯然這人不太像是一個日本人——個子太高、身體太壯。長得太帥。
長得頗似萬梓良的方劍閣,從哪個角度看都一點也不像個日本人。這可不是在貶損,人家萬梓良年輕的時候可也是帥過的!
胡文海見到方劍閣,頓時笑了起來。這段時間看來,方劍閣應該說是完美的完成了他交給的任務。不僅從美國貸到了三億美元的款項,而且順利的在日本找到了合作銀行,提供資金杠桿進入匯市,這一系列的操作可不是那么簡單。
“胡總辛苦了,酒店方面已經全部安排好了,請大家先行休息吧。”
方劍閣招呼著,讓剛從車上下來,還找不到北的競標團人員回過了神來,紛紛排好隊向著酒店里走了進去。
這邊胡文海等人都走的差不多了,這才騰出手來,和方劍閣握手笑道:“還好有你,否則到日本不知道有多少麻煩事兒。”
“胡總太客氣了,這點事情不算什么。”方劍閣咧嘴笑了起來,顯然對自己能夠取得胡文海的認可非常高興。
他在美國、日本這么轉了一圈,越發的感覺到了胡文海背后所隱藏的能量有多么的可怕。掌握ibm公司1股份的大股東,股份抵押貸款運作出的三億美元在“名義上”竟然是一個中國人私人所有,在方劍閣看來,說胡文海是中國隱形首富恐怕是一點不為過。
本以為這三億美元就已經足夠讓人大開眼界。可他到了日本,更是由索尼的下一任社長重點候選人出井伸之親自出面,帶他聯系了三井銀行,最后竟然出人意料的提供了二十倍的匯市期貨杠桿,這里面牽涉到的背景那就更是讓人連想都不敢深想。
這樣一張巨大的利益網絡,背后的水要有多深啊!能夠調動這么多的海外關系,要涉及到多么高的上層資源?
嘛,打死方劍閣恐怕都想不到,這些關系背后其實站著的只有胡文海一個人而已。
不過胡文海可不會主動掀開這層迷霧,最好是方劍閣做事膽戰心驚。畢竟未來恐怕要有十數億美元的巨額資金在他的運作之下,雖然有專業的銀行機構監管,可難保他不會有腦筋短路的時候。為了對自己負責、對他負責,還是請他繼續誤會下去吧。
“哦,對了。”方劍閣連忙揮手,在酒店大堂里招呼過來一個年輕的女人。
“這是我在日本留學生里找的幫手,陳發。”方劍閣正色介紹道:“陳小姐,這位就是新科公司的董事長,胡文海胡總了。”
胡文海上下打量了一番,這陳發長得倒是頗為漂亮。一頭短發顯得英姿颯爽,笑起來有種迷人的魅力,有點“頂配賈玲”的感覺。
“胡總您好,歡迎來到日本。”陳發爽朗的笑著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