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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8章 如果重來——袁宴番外

  從太常寺出來時,抬頭西望,云霞欲燃。

  司天臺已經再三確認過了,三天內都是晴天,天時地利,良辰吉日。

  正適合公主大婚。

  他負手立于太常寺門口,下衙的官吏們經過他身旁時無不恭敬行禮。

  除了行禮外,沒有人和他多說一句話,就連跟在他身后的隨從也低頭沉默,沒有問他為何駐足。

  自從韋編突發急病、由他接任太常卿之后,從袁氏內部到太常寺上下,乃至關中四姓、滿朝文武,看他的眼神都是或畏懼、或忌憚的。

  也只有她,蹙著細致的眉心,既不悅又無奈。

  “你不過二十多歲,日后仕途還長著,手段這樣激進,對你來說不是什么好事!”

  她分明是有些生氣的,卻還是耐著性子勸說,話里話外都在認真地為他打算。

  他當時怎么說的?

  “殿下不必擔心,臣自有主意!”

  想起她當時的神情,袁宴淡淡一笑,抬腳朝城東走去。

  那女孩兒一向聰慧敏銳,從前年紀小的時候還能瞞得住她,如今他的一舉一動,在那雙明凈無瑕的眼里無所遁形。

  她聽了他的話后,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終究什么都沒說。

  堅定的信任,柔軟的懂得。

  那一年,倒馬關戰役前夕,他突然對她生出的渴望,到如今,終于得到了滿足。

  這樣,就很滿足了。

  緩步上石橋,下意識駐足望去。

  橋畔水邊,杏花如云,游人間或從樹下過,春色染衣,有幾分美麗。

  “這兒…”他情不自禁開口,神色怔怔,“該種上一樹梅花…”

  身后隨從低聲應“是”。

  他笑了笑,負手下橋,目不斜視地越過,離去。

  那原本就不是什么梅樹,只是那年除夕之夜,她身披大紅色的斗篷站在樹下時,生生將一株枯木襯成了一樹紅梅。

  那一夜,他聽說她沒有隨父赴宮宴,心頭莫名焦灼,從家宴上跑了出來,恰在橋頭遇上了彷徨迷途的女孩兒。

  他知她父母和離,處境尷尬,卻不知她會在除夕之夜流落街頭,倘若他早些知道…

  倘若他早些知道,定會將那場宮變提前兩個月,不會教她那樣傷心失落。

  只是那樣一來,他也不能將她帶回那個宅子,不能同她在那里說了那么久的話了。

  日色斜斜,將木門分割成陰陽兩色,

  界線分明得有些殘忍。

  他將手掌貼在明亮的上半截門上,輕輕一推。

  “吱啞——”

  門應聲而開。

  門內庭戶寂靜,陰影之下,清冷得不像初夏。

  這座宅子,原本是謝幼卿的。

  在他還被稱為駙馬的那幾年,是被袁氏放逐的,他在這里會見了不少人,很多人都對他后來與蕭瑕月和離、正式進入權力中心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其中也包括了當時的林致之,如今的蕭梁。

  那一日,也是這樣天色昏黃的時候,他帶著魯莽行刺蕭隸的小姑娘,倉促之中躲進了這里。

  事后,他便向謝幼卿要了這處宅子。

  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他轉過身,回望宅門。

  那天他真是又氣又急,將她壓在門上的時候一定是動作太粗暴了,才會被她狠狠踹開。

  他很少這樣氣急,也從不待人粗暴,更不會這樣無禮地對一個小姑娘,偏偏就是她…

  如果重來一次,他能不能壓制住當時的氣急,溫柔一點安撫她的傷心憤怒?

  忍不住失笑搖頭,緩步走進屋內。

  那么一個小姑娘,能維護她的父親還在前線未歸,她就一個人拿著給孩子玩的弓箭去行刺當時最為權盛的楚王蕭隸,要不是他一直盯著她,她當場就得被抓起來。

  雖然從夏傾城事后藏了箭矢的行為來看,當時就算抓到了她也是有驚無險,可畢竟還是有驚啊…

  蕭隸那樣一個謹慎多疑的性子,怎會輕易放過她?

  當時的她還是太孩子氣了,一點都不懂得保護自己。

  其實現在也是,她的性子里總是還留著那么一絲柔軟,蕭梁選擇為她的柔軟作更多的防備,他卻喜歡一勞永逸。

  想來,她大約更能接受蕭梁的處理方式吧?她一直都不喜歡他的手段,畢竟他第一次出手,就讓沈卿言丟了性命。

  如果重來一次,他會不會籌謀得更周一些?會不會放棄用沈卿言的死作為他們相識的開端?

  坐在她曾經坐過的椅子上,望著門外方寸天空,漸漸暗沉。

  屋內燈火燃起,是恰到好處的暖黃,如同除夕那夜。

  他想了想,還是離開這把椅子坐到了對面,怔怔回望,燈火之下,仿佛那個纖細又柔韌、堅強卻失落的女孩兒就在對面,狼吞虎咽地吃著點心。

  “擺飯吧!”他說。

  隨從低聲應下。

  這處宅子,他雖然每日讓人打掃,卻一直都是不留仆人的;直到那年除夕過后,他才放了兩名廚子在這里,萬一她再來,也不至于沒人伺候,不至于只能吃些不怎么可口的點心。

  只是后來她雖然來了幾次,都行色匆匆,再也沒機會坐下和他多說幾句閑話,更沒機會嘗到他親自為她抄的菜譜。

  再后來,她嘗到了,卻是在一種令人心痛的情況下。

  或許她不喜歡他的手段是對的。

  那次他派人刺殺甘明琮,卻差點令她送命;他對付裴妃和二皇子,結果讓她和她的父親失和;再后來,他想讓她重獲圣寵,卻導致她一直到今天都不能碰葷腥。

  他接任袁氏家主的時候,謝宣曙贊他算無遺策。

  這世上哪有什么算無遺策的事,他們只是不知道他算漏在了何處而已。

  暮色濃濃時,一道道菜色上桌,自從她不能食葷腥后,他便陪著她一起茹素,她每一頓吃了什么,他也跟著吃什么。

  今天的菜色,他掃了一眼,臉上不禁笑意浮現,問道:“殿下今天用了牛乳蛋羹?”

  隨從遲疑了片刻,低聲答“是”。

  這么一遲疑,他便有些悟了,勾了勾唇,似笑非笑問道:“英國公哄著她吃的?”

  “是…”隨從的聲音更低了。

  他沒有再說話,端起那碗蛋羹,舀了一勺,盯著看了一會兒,才送進嘴里。

  甜甜的,大概是小女孩兒才喜歡吃的。

  這道菜不是他進獻的,應該是蕭梁特意為她抄的菜譜。

  哪怕是她才十一歲的時候,他也沒有認真將她當作過不懂事的小女孩兒;蕭梁卻正好相反,即便明日就要娶她為妻,也仍舊將她當作小女孩兒一樣哄著、寵著…

  “這道卷果,公主殿下吃著很是喜歡。”隨從輕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夾起來嘗了一口,也是帶著一絲甜意。

  那姑娘是江南人氏,口味原本就有些偏甜,但他自幼在北方長大,口味卻是偏咸的,只是這一年來,他也漸漸習慣了她的口味。

  只要她愿意吃的,都是好的,他吃著也覺得高興。

  這是他欠她的。

  他欠了她那么多,除卻那些算漏的,甚至還有計算中的。

  如果能重來一次,他會不會放棄在軍糧失竊案中鼓動士子午門鬧事?

  姚叔景的尸身被抬出大牢時,那女孩兒哭得那樣傷心。

當時他和謝幼卿碰巧路過  ,他還對謝幼卿笑道:“畢竟還是個孩子,不過是個不相干的外人,也能哭得這樣傷心!”

  他記得謝幼卿當時還感慨了一句:“聽說當年姚叔景為林四畫過一幅小像,后來送到了御前,他們又都是從余杭來的,想來私交不錯!”

  想到這里,他放下了筷子,起身往內屋走去。

  內屋擺了一些書架,上面堆了一些案卷、一些書信,案卷是她經手的每一件政事,書信是她親手寫下的每一個字。

  他用指尖一一拂過,最后落在一個長條的錦盒上,唇畔笑意隱隱。

  蕭梁縱然得到了她,卻也不能抹去她在他生命里的痕跡。

  他藏起來的,何止一枝箭。

  錦盒開啟,紅綢束著卷軸靜靜眼前;他小心翼翼地將卷軸拿了出來,緩緩展開——

  畫上的小女孩兒眸如新月,稚嫩的小手牽著一只毛色雪白的小猴,白猴縱然靈氣躍然,女孩兒也天真無邪、鐘靈毓秀。

  手指虛虛地拂過畫面,唇畔笑意漸濃。

  這女孩兒,從小就惹人憐愛,難得的是,長大了,也還留著幼年的那一份純凈柔軟,美好得令人心馳神往。

  他自認不是什么心軟的人,可在看到蕭聿企圖染指她時,還是忍不住出手制止了。

  那年圍獵,蕭聿將她誤認為小少年時,他遠遠地看了一會兒。

  當時如果讓蕭聿帶走了她,以林時生的性子,恐怕蕭聿活不到第二天早上了,甚至說不定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連蕭道成也殺了,倒是省去他許多麻煩。

  但他還是出面保下了她。

  自嘲一笑,將畫卷放回錦盒中,轉身向書案走去。

  可笑他即便當時出手保下了她,還挾恩求報地拉了他們父女下水,她當時一定覺得他壞透了吧?所以那一夜事發,他走到她帳外關切詢問時,她的語氣里滿滿的都是可愛的警惕。

  如果可以重來一次,他會不會只是單純地護著她,護著她遠離那些丑陋和不安?

  怔怔的望著案頭點起的燈,他忍不住自嘲一笑。

  怎么會呢?

  那時的他剛剛拿沈卿言科舉舞弊的事威脅過她,甚至拉著她一個小女孩兒見證蕭聿的丑事,他滿心都是廢嫡的計劃,步步為營,招招見血,怎么會顧慮一個小女孩的心情?

  那時的他,怎么可能想得到,當時的勝券在握,會讓后來的他一敗涂地。

怔愣時,隨從捧了一摞公文進來,他微微一笑,隨手取下最上面  一本翻閱起來。

  先前蕭梁出征之前,想將他調到中書省,好更方便在政事上輔佐她,他拒絕了。

  袁氏在三省六部九寺都有人手,并不需要他親自坐鎮中書省,他只需在中書省放一名小小的通事舍人,每日過目一下她處理過的公文,也就足夠了。

  今年年底,她第一批外放出去的人任期將滿,那么多人的去向都要提前定下來,她已經定了甘明玨、宮唐、陸云闕和顧瞻四人的去向,其余人則交給他來擬定。

  宮唐將升任代州知府,繼續在代州一地歷練,而原代州知府是韋氏的人——可調任隴西;陸云闕也升任知府,原知府可調任江南;至于顧瞻,仍留任長安。

  最重要的是甘明玨。

  甘明玨將調回京城,他政事嫻熟,甘氏底蘊深厚,不必像宮唐那樣一點一點歷練,她早已為甘明玨安排好了位置,因六部尚書無空缺,甘明玨便回任中書侍郎。

  在蕭梁恢復身份之前,甘明玨就是江南年輕勢力的代表。

  從前,甘明玨與他分屬兩派,互相抗衡,如今韋、裴眼中,他早已不是關中派系的人。

  最近裴紀被貶、蕭梁還朝,在韋、裴看來,已經是危機重重,更別說加上一個甘明玨了,韋玄承是一定會阻撓甘明玨回京的,這一場硬仗還是要扛下來。

  還有裴紀被貶的去向…

  等處理完所有公文時,抬起頭,站立一旁的隨從已經困得不住點頭了。

  擱筆,起身。

  隨從猝然驚醒,忙問:“大人要歇息了嗎?”

  他看了看時辰,搖搖頭,道:“把明日諸禮的名冊拿來!”說著,便抬腳走出了書房,坐堂屋里先前坐過的椅子上,望向門外星月交織的天空。

  已經子時了,她應該已經睡下了吧?

  不知這些年,她是否會想起和他一起度過的,那唯一一次子夜?

  后來他也查到了那一夜發生的事,任他怎么也想不到,她那樣一個小小的姑娘,就這么當機立斷跑去了冀州,他得到消息的瞬間,幾乎急瘋了。

  從冀州回來后,她便與他漸行漸遠。

  她身邊有了蕭梁,再也不必在西華門外的柳樹下等他,再也不會獨自在酒樓里撞見他,再也不可能站在他的傘下,由他送她回家…

  如果能重來一次,他能不能在那天夜里留下她?

留在這座宅子里,他可以將她的紅色斗篷掛在門口,可以親手為她燒起臥房里的  炭,可以為她關上房門之后,還留在門口陪著她入睡。

  他可以一整夜地在門口陪著她,只要她在這里,只要她不去蘭梔若,她就不會去冀州,不會帶回蕭梁,不會與他漸行漸遠…

  “大人?”

  隨從擔憂的聲音驚醒了他,他自嘲一笑,示意隨從將名冊放在桌上。

  哪有那么多如果?他怎么能留下她?萬一傷到了她的名聲,那可怎么辦呢?

  翻開名冊,他定了定神,仔細地看了起來。

  他原本就出身袁氏大族,又在太常寺任職多年,對各種禮儀自然十分熟悉,只不過這次公主大婚,林時生固執地將婚禮流程做了許多改動。

  再過三個時辰,他就該出發進宮,去安排她的婚禮典儀。

  他需要把所有的流程再看一遍,萬不能出任何差錯。

  那是她的大婚,萬萬不能有任何瑕疵。

  那次她問他為何拒絕入中書省,他只說時候未到。

  他還要親自主持她的婚禮、冊封儲君大禮以及登基大典,等親自將她送上皇位之后,他就可以離開太常寺,去她想要他去的地方。

  蠟炬漸矮,天色欲曉。

  放下名冊后,隨從捧來熱水與巾帕。

  抹去一夜的疲倦,換上莊重的禮服,他朝外走了一步,又忍不住轉回身,猶豫著問道:“我今兒看著可還行?”

  隨從愣了一愣,道:“大人風采不減。”

  略略安心,繼續朝外走去。

  因他今日著禮服,門外已備了馬車送他入宮。

  駕車的是袁氏一名世奴,見了他面帶笑意,小心恭敬地扶他上車,關切地說了一句:“家主大人腳下當心!”

  他驀然一頓,轉身看那名家奴,淡淡道:“喚我大人即可!”

  那年,他親手交出家主令后,袁氏,就只有那一個家主。

  馬車晃晃悠悠向午門駛去,那門內,有他不能錯的任務,有他不能放的牽掛,有他不能避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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