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門前,兩相對峙,涇渭分明。
一邊是青衫方巾,正氣浩然。
一邊是黑甲紅纓,端冷肅穆。
書生挺直而跪,巋然不懼。
禁衛持槍向前,冷酷無情。
兩處陣營里,卻分別有一人領頭相對而立,一個失望而憤怒,另一個卻面無表情。
林嘉若好不容易擺脫了徐窈寧的阻攔,一路跑著趕到午門前時,看到的就是這樣讓她心碎的一幕。
曾經,她的爹爹,是站在士子們最前端的一人,沐浴著所有讀書人仰慕的目光,做的是萬古流芳、千年傳頌的義事。
可如今,他卻只能站在昔日同袍們的對立面,衣繡辟邪,手執長刀,卻無語凝噎。
站在他對面,向他怒目而視的,是昔日仰慕追隨者之一的宋彬。
當初,他在午門激昂陳詞,少年宋彬毅然追隨;后來,他從午門當先而出,榜眼宋彬含笑其后。
但如今,宋彬的眼里滿是痛心和指責,林時生的眼里,卻是一片冰冷。
“林先生林時生?林將軍!”宋彬冷笑出聲,“這是要拿下我們去領賞嗎?”
“午門喧嘩,不敬天子,當問罪!”林時生定定地看著他,毫無動容。
“午門喧嘩?哈哈哈哈”宋彬大笑出聲,笑聲又驀然一收,指著林時生,高聲喝道,“林時生!第一個午門喧嘩的人是誰?”
“永康十四年,八月二十二日,為替無辜申冤,為求人間公道,你,林時生,上問天子,下祭亡魂”
“誰是大梁的讀書人?在我宋彬眼里,你林時生,就是大梁的讀書人!”
“可是如今,你是什么?你自己說!你成了什么?”
“欺孤女!奪甥媳!軍糧失竊,你大興酷獄!儲君失道,你斧戟相護!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林時生?是不是永康十四年那個傲然天地間的林時生!”
宋彬眼中淚光隱隱,是恨,也是痛。
可他對面的林時生,卻始終面容冷靜。
這樣的冷靜,令對面的宋彬越發憤怒起來,他挺身向前一步,昂首道:“我不懼!當年不懼,今日亦不懼!翰林院編修、駙馬都尉宋彬,諫天子,廢儲君,雖萬死而不懼!”
言罷,便一頭朝林時生手上的長刀撞了過來。
林時生大驚失色,忙將閃身避過,不料身后正好是棵大樹,他急忙去拉宋彬的后領,才免了那一撞。
可就像當年林時生帶頭時的一呼百應,宋彬起了個頭后,立即也有書生站了起來。
赫然竟是姚叔景,他亦怒目高喊:“我姚叔景,也不懼!”說罷,便要朝其中一名金吾衛的槍尖沖了過來。
金吾衛在林時生的訓練下,向來是令行禁止,此刻那名金吾衛雖然猶豫,卻不敢退縮。
林時生扭身大喊:“后退!”
數排金吾衛一齊后退,卻怎么躲得過姚叔景前沖之勢?
眼看就要血濺午門 突然,破空之聲呼嘯而至,姚叔景慘叫一聲,左腿一彎,單膝跪倒在地,掉在他身旁的,是一支沒有箭簇的木箭。
又數聲呼嘯,一個個起身前沖打算殉道的書生相繼跪倒。
終于,位于前排的甘明玨抬了抬手,壓下了其他人的憤慨,目光惻然地看著林嘉若一手持弓、一手執箭地穿過書生的陣營,一步一步走向她的親人。
當她經過自己面前時,甘明玨忍不住喊了她一聲。
林嘉若腳步一停,目光卻還留意著他身后那些蠢蠢欲動的書生,曾經天真可愛的雙眸中,銳氣難擋。
“阿若,這是大人的事。”甘明玨忍不住勸道。
林嘉若比同齡的女孩子更修長一些,毫不費力地抬頭直視著他的眼睛,持弓的左手卻向著林時生的方向抬了一抬,道:“我爹在那里!”
說完,面對著甘明玨,或者說面對著眾書生,一步一步地退到了林時生身邊。
“阿若!”林時生無奈又感動地看著她。
林嘉若朝他笑了笑,卻看向了宋彬。
宋彬的額頭蹭破了點皮,并無大礙,只是被林時生抓在手里動彈不得,表情十分憤怒。
“宋彬!”林嘉若面色緊繃,“我們曾一起為我表姐夫沈卿言午門鳴冤請愿,是不是?”
林時生見宋彬軟了眼神,便放開了他。
宋彬整了整衣襟,緩聲道:“是!四姑娘年紀雖幼,卻也是宋彬敬重之人!”
“那我林嘉若可有資格問你幾個問題?”林嘉若緊緊盯著他。
宋彬微微躬身,翩翩有禮道:“四姑娘請問!”
林嘉若轉過頭,抬手指向那些青衫少年,大聲道:“宋彬,我問你,你們齊聚午門,是想做什么?”
宋彬亦大聲回答:“我等午門請愿,為太子貪腐軍糧一案,諫天子,廢儲君!”
“那我父親,左金吾中郎將,他的職責是什么?”
“金吾衛,掌京師巡警、執御非違!”
“午門喧嘩,算不算非違?”
宋彬面露不忿,想要反駁,林嘉若卻搶先追問:“你只需回答我,算不算?”
宋彬忍著一口氣,道:“算!”又補充道:“可我們這是為民請愿,為國忠諫!”
“我知道你們是為民請愿,為國忠諫!”林嘉若高聲道,“我們也曾一起午門請過愿,我知道你們是為求大義,甘冒不韙!”
“可是”她語氣一轉,突然憤怒質問,“你們求你們的正義,為什么要為難我的父親?他身為左金吾中郎將,掌京師巡警、執御非違,既然你們所為非違,他來拿你們,也是為國為君,盡忠職守,他何錯之有?”
“你們要取義,就一定要舍生?一定要血濺午門?一定要踏著我父親的名聲來成就你們的大義嗎?”
“宋彬!我問你!你求的究竟是大義?還是名望?你要的究竟是廢太子?還是史冊上記你宋彬一筆死諫!”
少女雙眸如火,最后一句,幾乎是指著他們的鼻子罵他們沽名釣譽了,宋彬滿臉通紅,卻訥訥不能言。
人群之外的某個角落里,一人摸了摸下巴,笑道:“幾天不見,這小姑娘好像厲害了很多嘛?看來等不到士子流血的大戲了!”言語之間,頗覺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