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城、沈復的結局,梁一飛印象深刻。
在MBA,講到企業家定位,課程里舉例了改革開放初期的一批企業家之中,沈復并不是那騙局做得最大的,但是下場卻是最慘的。
由于清查及時,有關部門果斷出手,這次非法集資案件對股東造成的損失倒不是特別巨大,超過六成的資金被追回,倒是沒有出現后世那些集資平臺投資人血本無歸的情況。
有形的手,在這次案件中充分的發揮了正面作用。
沈復事件,稍微屁股擺正一點的人,至少都能達成一個共識:這個集資行為肯定是錯誤的。
但是具體分析,潘覺也好,當前很多才和世界接觸,對于經濟了解有限的人,都沒有分析的太透徹,大多還流于喊口號式的口誅筆伐。
或者是從‘違法金融政策’等等大處聲討。
說得沒錯,但是‘金融政策’是一個很大的框,沒有嚴謹的分析,不細化下來,很容易流于表面。
就像指責別人,‘你是壞人’,‘你干壞事’,那就得說清楚,這人到底怎么壞,到底干了哪些壞事,這些事為什么是壞事,會有怎樣的惡劣結果。
嗓門大不管用。
甚至還有人認為,作為企業家,敢于起訴銀行行長,是一種進步。
潘覺就覺得,明明一件很占理的事,可按照之前那些聲討的聲音,難以服人,反而顯得底氣不足。
做媒體,不管是出于什么出發點,既然要搖旗吶喊,要宣傳,那就得有理有據,讓人打心眼里服氣,這才能有威信,有效果。
作為省報的記者,這也是潘覺的任務所在。
之前他寫的幾篇文章都是有理有據,論述分明清晰,以理服人,這次,報社領導對他的要求也是這樣。
“嗯。”梁一飛點點頭,這個沈復的結局他是清楚的,所以這時候講話,又是通過潘覺,自己不可能有什么風險,于是沉吟了一下,說:
“先說那些個為沈復出聲的人,分析一下他們的動機,其實很簡單,抱著和當初小山莊事件一樣的態度,大家都是企業家,兔死狐悲,要是處置了某某某,將來也就能處置我,要是不處置、從輕處置,將來輪到我,也就能按例辦事。所以這些人的話,由于立場問題,天然沒有說服力,你只要指出這一點就行,沒必要去和他們的看法一條條一款款的去爭論。”
梁一飛在這邊講話,潘覺很自然的就從包里拿出小本子開始記錄。
“你可別到時候說是我講的啊,我一個企業家,也有天然立場,要是說是我講的,那接下來的話同樣沒有說服力。”梁一飛笑道。
“梁哥你放心,我明白,企業家,安全第一,我是耍筆桿子的,這些話當然都是我想出來的。”潘覺很有眼力勁的說。
“你能這么想,那我就不跟你藏著掖著了,這個事,從經濟、法律、國家性質三方面,他都有很重大的問題可以寫。”
聽梁一飛又來‘一二三’,顯然是有清晰思路了,潘覺又開始笑:“嘿嘿嘿,您說我聽著呢。”
“經濟上,他給出高額利息集資,得到的錢早就足夠用于實業,可始終沒有實際項目投產,或者項目根本不足以滿足回報,那他這個高額利息,是從哪來的?”
“后面集資的人的錢,給前面的人付利息?”潘覺說。
“對,一旦后面沒有人入股投資,他資金就要斷裂,越往后,他這個雪球滾的就越大,一旦資金斷裂,受到損害的人就越多,所以這時候國家及時出手是有很有必要的。他這個行為,在外國被稱為‘龐氏騙局’,外國幾十年前就有了,已經被確定為是金融詐騙,你可以回去查一下資料。所以講他是企業家,集資是合法合理的商業手段,這顯然是錯誤的。”
1993年,‘龐氏騙局’這個概念在國內肯定是有專家學者了解的,但是,對于絕大多數人還是很陌生,也從來沒有在公開媒體上直接提到過。
歷史上,沈復案件,正是第一個讓‘龐氏騙局’進入大眾視線的案件。
即便如此,直到很多年之后,這種騙局依舊大行其道,甚至都不用改頭換面。
傻子已經多到騙子都不夠用的地步。
“第二個說法律,是,我國法律上沒有明確說龐氏騙局是違法,但是有兩條,一個是擾亂金融秩序,他這個行為顯然已經觸犯了;第二個,就更明確,是貪污!永城我知道,據說沈復的個人生活相當的奢靡,他從哪來這些錢?”
這次潘覺卻是一愣,不解說:“啊?貪污?不對吧,永城就是沈復的個人企業,永城集資來的錢,就是沈復的錢,他自己貪污自己的錢啊?沒這個說法吧。”
“小潘,這次我教你一個招,以后再遇到類似事情,第一個查偷稅漏稅,第二個查企業性質。一查一個準,想搞誰就搞誰。”
梁一飛笑了笑,“永城嘛,我要是沒記錯的話,是集體所有制,不是私營企業。”
“不是私營企業?!”潘覺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要是這樣的話,那都不用講別的,光是貪污這一條坐實,沈復就徹底無話可說。
梁一飛表情有些古怪,點點頭。
永城的確是集體企業。
80年代末期,私營企業的申辦審批極為困難,政策待遇也卡得很死,為了方便,很多腦子‘靈活’的人,都選擇了掛靠當地的國家單位,比如學校、鄉鎮企業等等。
很多在老百姓看來的大型私營企業、著名企業家,其實都是集體企業,或者干脆是國企。
比如這個永城,比如健力寶,都是這樣的典型。
無論企業家再怎么能干,說到底,從法理上來說,就是個上級指派的廠長,廠子并不是他個人的,廠子賺再多錢,也不能多朝口袋里放一毛!
改革開放初期,因為產權不清晰,導致了大量的糾紛,一大批知名企業就倒在這上面。
所以當初梁一飛寧可自己承擔眾多麻煩,受委屈,繞一系列看似沒必要的大圈子,也要確保手頭的企業是百分之百的私營。
產權清晰,賬目清晰,那么在一般情況下,遇到基本同層級的對手,就很難從明面上整倒他,只能靠常規競爭。
常規競爭,梁一飛不怵任何國內企業家。
“這我還真不知道,我回去就調查清楚!”潘覺驚詫道,重重在小本子上記了一筆,然后說:“那最后一條,國家性質,是什么意思?”
“小潘,我問你,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這是寫在憲法里的,憲法是根本法,可是為什么我們也會有資本主義的公司、私營企業、股市這些東西呢?”梁一飛問。
潘覺臉色微微一僵:“梁哥,這個話題有點危險吧?”
“作為企業家,搞不清這點,才是真正的危險。”梁一飛說:“我們的干部,叫做人民干部,我們的軍隊,叫做人民軍隊,那么我們的企業家,我認為,同樣是人民企業家,同樣是發展經濟,為人民服務,這就是我們和西方資本主義的根本不同。”
再說,國家為什么給政策、給市場,培養出一批企業家,搞活經濟呢?
初中課本上也都說了,是為了解決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主要矛盾,提高人民生活水平。企業家能發財,固然依靠個人能力,但和國家政策也是密不可分的。企業家享受了國家政策,卻不履行賦予的使命,哪怕在很多人鼓吹自由經濟的西方來說,這也嚴重的背離了契約精神。
同樣的,當前國家的大政策是什么?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但是先富,要帶動后富。他這種集資行為,一旦資金斷裂,后果可想而知,是他富了,后來者窮了。
所以,從國家性質來看,永城的做法,根本是和社會主義的憲法精神背道而馳,和國家政策針鋒相對,說嚴重點,他的行為,已經不是人民內部矛盾,鎮壓他,是社會主義本質決定的,合情合理合法!”
潘覺聽得一愣一愣的,政治書上那些話,他作為宣傳口,比誰都熟悉,可是能分析的這么透徹,理論聯系實際如此緊密的,也就是梁一飛了。
“對,這樣的人不處理,這樣的企業不懲治,那還有什么是不能做的?!”
梁一飛想了想,說:“要是文章想出彩,你還可以加一段,專門對龐氏騙局的分析,提出,要警惕改革開放過程中的商業陷阱,擦亮眼睛,遠離以集資為名的圈錢騙局。”
懂得多,不如叫聲大,叫聲再大,聲音傳播的范圍,也比不過站在上風口講話。
龐氏騙局國內的確有人知道,可是,如果潘覺能借著這次永城的機會,提出這個概念,并且結合實際進行深入分析,那么可以預見,他的未來,絕對不止是一個普通記者。
龐氏騙局專家、經濟學專家,這些頭銜指日可待,而擁有了這些頭銜的潘覺,對于梁一飛未來的產業布局,自然是大有好處的,要不然梁一飛也犯不著和他聊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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