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工團是黨政部門,審核制度嚴格,新節目公開表演之前,更是要經過一連串的審查。
這也是合情合理,文工團即是喉舌宣傳陣地,也是為生產建設鼓勁的,面向領導干部、人民群眾,要是審查不嚴,冒出來個反黨反社會的節目,思想有問題的節目,傳遞悲觀情緒的節目,那還得了?
所以只有通過內部審查,確定了節目的政治性、藝術性之后,才有資格表演,到了表演階段,就得看文工團領導具體怎么安排:水平高、節目好、在文工團有一定地位資歷的,往往能安排到好的演出,比如在市里省里給領導匯報表演,去首都參加比賽等等;反過來,安排到荒山僻野,鳥不生蛋的地方,也很常見。
祁玟茹之前在文工團就屬于水平高、成分好、受領導重視的那一類,挑大梁得女歌手,后來去嵐韻湖接私活,非但沒有因此受到任何處分,反而團里的同事、領導對她愈發的客氣和寬容了。
這次從特區回來,她立刻就提交春天的故事審核,本以為無論從哪個方面分析,都能輕松過關,哪知道一路坎坷,之前連續兩次被斃掉。
關鍵是,被斃掉,領導也不說是什么原因!就笑呵呵得說,歌不錯,不過嘛,還可以再斟酌斟酌。
今天是第三次提交審核了。
唱完之后,團里幾個專家領導點評,都是從藝術性的角度發言,指出這首歌的長處和不足:長處自然是有的,作為一個藝術品,也不可能十全十美,不足自然也是有的。
這并不影響審核能不能通過。
到了最后,輪到團長王革成表態了。
“這首歌挺好,唱出了新時代的風采,人民群眾對領導人的愛戴,國家改革發展的新氣象。不過嘛…”
聽到‘不過嘛’這三個字,祁玟茹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就聽王革成繼續打著官腔說;“我個人覺得啊,還是有一些可以斟酌之處的。同志們,我們擔負著宣傳任務,有重大的政治要求,對于宣傳類文藝作品一定要做到三嚴:把關嚴、排練嚴、演出言,恰恰是因為這首歌符合目前的大風向、大政策,是一首好歌,所以我們更要嚴上加嚴。”
說著,微笑著對祁玟茹說:“小祁啊,你也別有什么其他想法,組織上把關嚴,正是對你的關懷和愛護嘛。”
和前幾次的口吻、口徑如出一轍。
祁玟茹實在是有點憋不住了,問:“感謝領導和組織對我的愛護,那具體哪里還可以修改呢?”
王革成呵呵一笑,說:“這個具體的創作上的問題,那就要你們創作人員自己多思考、深入研究了,我這個團長主要負責管理,要說到具體創作,還是你們一線的同志更有水平嘛。”
祁玟茹奶都差點氣歪了!
這不是廢話嘛,哦,我這都審核了三次了,次次都說還不好,具體不好在哪里,又說不出來!
什么意思嘛!
審核會之后,祁玟茹靜下心來認真的想了想。
為什么歌沒問題,她在文工團也算是當紅,各級領導對她的評價都不錯,可原以為能輕松過審的歌始終過不了?
要是真有問題被指出來,那倒也說得過去,可每次團長都這么語焉不詳,那就不太對勁了。
這里面的道理,其實她也不是不懂。
這年頭,什么東西都市場化了,文工團內部也不例外,以前,只要,項目能不能上,只看水平,最多再加上一個演出者的出身、家庭成份,現在呢,好多東西不知不覺就變了,團里上上下下都彌漫著一股金錢、關系的味道。
不說別人,她自己就在外面賺外快嘛,一切向錢看。
這位王團長是搞政工的出身,對于歌舞藝術專業技能有所欠缺,加上身份的敏感性,賺外快的機會不多。
不多,不代表沒有,團長這個位置,本身有是一個最大的‘外快’。
對方三番五次的卡自己,卻又不說原因,甚至每次還都會先夸一下這首歌符合大潮流什么的,目的很明顯嘛。
第一次被卡,祁玟茹還不太明白,第二次被卡,祁玟茹多多少少就猜到了一點,事不過三,今天第三次,連話都和原來一模一樣,祁玟茹一下子就明白了。
想了想,搖頭無奈一笑。
王老師說得不錯,甭管什么藝術家、文學家,都不是活在真空里的,這年頭,該放下身段的時候還得放下身段,該隨波逐流的時候,還得隨波逐流。
想到這里,她離開文工團,坐公交去了一趟市里百貨大樓,在專柜買了兩瓶五糧液酒,四條小熊貓香煙,一大盒太陽神保健品,都快拎不下了,最后路過化妝品柜臺的時候,又花了兩百塊錢,買了一套進口化妝品。
也幸虧她在文工團有資歷,有一間單人宿舍,要不拎著上千塊錢的禮物都不好朝別的地方帶,先回了宿舍,稍稍收拾整理了一下,想好了措辭,耐心的等到晚上八點,估摸著團長家已經吃完飯了,這才把所有的東西放在兩個大大的黑色塑料袋里,有些吃力的拎著,去了文工團干部樓團長家。
敲了敲門,沒一會門開了,王革成穿了個大褲衩背心站在門后。
看到祁玟茹,王革成微微一愣,緊跟著眼光就落在她手里那兩個黑色塑料袋上,頓時露出了會心的笑容,一閃身,說:“趕緊進來。”
祁玟茹閃身進了門,王革成伸了個腦袋出去左右看看,見沒人看到祁玟茹來送禮,于是鎖上了門。
“團長,嫂子不在家啊?”
祁玟茹進門之后先掃了一眼,王革成家是單位分得兩室一廳,大概70平方的樣子,兩間房間房門都打開,空無一人,不大的客廳,餐桌上用飯罩罩著幾個剩菜,彩色電視里正在重播新白娘子傳奇,稍微注意了一下,才發現彩電下面的錄像機閃著光,原來不是重播,是在放錄像帶。
硬沙發上放著一把鵝毛扇,前面擺了個板凳,放著一壺小酒,一個酒杯,一小盤拍黃瓜。
看起來,來之前,王革成過得挺滋潤,正在喝小酒看錄像呢。
“你嫂子回老家去了,家里亂的很,來來來,你坐你坐。”不在工作場合,王革成表現的還是很親切的,飛快收拾了一下沙發,招呼祁玟茹入座,又要給他倒水。
“團長不忙不忙。”祁玟茹把手里的禮物放在桌上,笑著說:“我就是來看看嫂子的,路過商場看到有新出來的化妝品,給她帶了一份試試,對了,您不是喜歡喝酒嘛,我還隨便買了點,也不知道您喝得慣喝不慣。”
王革成打開兩個大黑塑料袋看了眼,頓時就樂了起來,說:“哎呀,小祁啊,你這太客氣了,來就來,還帶這么多東西。”
千把塊錢,對于王革成這個級別的領導而言,也不算什么大錢,不過,千把塊錢換成禮物的話,那就顯得分量很重了。
這就跟后世,一個小白領一個月拿、4錢塊錢,去領導家買了一兩萬的禮物差不多。
“團長,從我進團開始,您一直支持幫助我進步,跟長輩一樣,這么久也沒專門來看看您,這點心意也是因該得。”祁玟茹雖然沒什么送禮逢迎的經驗,可畢竟不是小孩子,客套話還是說的很溜的。
“呵呵呵,你這話說的倒是實情,那好,我就把你當自己家侄女看待了,要不然,這么重的禮物,我還真不能收。”
王革成不動聲色的把兩個塑料拎到房間里,朝床肚下一塞,轉身出來,拿起錄像機遙控器按了下定格,然后在祁玟茹身邊一尺左右坐下,然后笑著問:“小祁啊,你那首歌改得怎么樣了?”
都是明白人,祁玟茹知道王革成的意思,王革成看到重禮,自然也就明白了祁玟茹的意思,收了禮,就主動提及。
“團長,那歌我認認真真的改了幾次,可是…”祁玟茹為難的說。
王革成哈哈一笑,擺擺手,說:“小祁啊,既然我把你當自己人,那實話跟你講,你那個歌吧,一點問題都沒有,非但沒有問題,還非常好,只要有個好機會能登臺,說不定,一下子就能火了,到時候你作為原唱,被全國幾個頂級文工團掉過去也說不準。”
這話不假,目前國內那一線的文工團女歌手,不少都是由于一首歌,或者一件事,一下子從地方調到首都,一夜之間就成為全國知名藝術家。
王革成接著聲音微微一沉,有些嚴肅的說:“之所以卡你呢,也是有原因的。前段時間,你下海賺外快,全團都知道,不少人眼紅,甚至有人背后跟我反映,你去陪大款,給嵐韻湖的梁老板當二奶。”
祁玟茹臉色同樣一正,涉及一個女同志名譽那是大事,她寸步不讓的說:“領導,我和梁老板可沒什么,我現在都不在那干了。退一萬步說,我就是和他有什么,他未婚我未嫁,那也不能叫做二奶吧。”
“你別激動。”王革成擺擺手,說:“我當時也這么批評了來舉報的。但是反過來看,你賺錢多,招人眼紅,這是事實,小祁啊,什么叫眾口鑠金,三人成虎,你也是知道的,所以呢,我卡一卡你的歌,也是為了保護你,平衡一下那些人心里的怨氣嘛。”
祁玟茹點點頭,說:“謝謝團長關心,我明白了。那您看,這首歌我到底什么時候可以登臺?”
王革成微微一笑,沒說話,反而看向了定格的電視機畫面。
里面,趙雅芝扮演的白素貞正在翹著手指,和小青說些什么。
“小祁啊,我才發現,你長得挺像白娘子的嘛。”王革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