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 必要的代價
寒風呼嘯，第四紀的1225年進入到最后一個月。
哈德朗王國以北一千多公里，唐古斯公國境內，忠誠神廷公國分部所在的城塞，防護結界正被各種魔導武器轟擊著。透明屏障蕩動著劇烈的漣漪，不時出現一塊塊結晶化的區域，再被如液體流動的圣光補好。
空中已經全是哈德朗-唐古斯王國聯軍的飛行魔獸，忠于總部的神廷成員龜縮在城塞里，作著最后的抵抗。
可以眺望城塞的山脊背后，撐起了一個小小的結界，結界下的大帳里，特蕾希婭、希爾維，以及聯軍的眾多高級干部，表情肅穆，臉上不停變換著光彩。
他們正在看剛上映的伊麗莎白女王，一般拷貝得到上映后半個月才會對外販賣，可特蕾希婭這邊是特例，她只比王都的貴族們晚了半天看到這部“幻劇”。
當歐蘿拉扮演的女王跟馬車夫手牽手步入湖邊的小屋，鏡頭升起，漸漸俯瞰王國，呈現出安寧祥和的景象時，所有人，包括特蕾希婭，都吐了一口濁氣。
“為了吾主！”
幕布暗下來，特蕾希婭轉身面對部下：“為了勝利！為了和平！”
“為了吾主！”
“為了勝利！”
“為了特蕾希婭！”
“為了哈德朗和唐古斯！”
部下們高呼著，其中夾雜著的“為了愛”，讓特蕾希婭微微皺眉，其他人都沒反應，她也沒說話。
部下們離開，只剩下希爾維。
“歐蘿拉被誰蠱惑了吧？國王陛下嗎？”
希爾維冷冷道：“第一部根本就是反戰！把戰爭描述得那么可怕，是在拖我們的后腿！要在軍營里放，人都得跑一半！第二部看起來像是在支持殿下，卻把殿下歪曲成為了渺小庸俗的愛情才去戰斗的小婦人！部下里居然還有那么多精靈！有的居然還是貴族！”
“精靈、半精靈…”
她的眉頭皺得很深：“不是國王陛下，是那個李奇-普雷爾！赤紅教會的神徽我可沒忘記。赤紅女士就是專注于凡人情感的神祇，這兩部戲劇，不，包括后面他們還在搞的戲劇，都是在幫赤紅女士散播教義！”
“不能容忍這種事情！”
希爾維看向特蕾希婭：“必須馬上派人回王國，抓人！取締教會！”
“李奇…李奇…”
特蕾希婭反復低吟著這個名字，像是第一次認識。
“這家伙，藏得還真是深呢。”
她帶著絲自嘲的說：“真是看走眼了，原本以為他就是個碰運氣得了神祇眷顧的鄉下小子，沒想到啊。”
見希爾維有些茫然，特蕾希婭鄭重的道：“王都有人向我通報了消息，李奇信奉的赤紅女士，有很大可能是愛神的復蘇。”
希爾維震驚了：“愛神！？就那個李奇-普雷爾？能得到愛神的眷顧？”
“是啊，出人意料是吧”，特蕾希婭說：“怪不得有專長于心靈的神力，我懷疑他可能是教宗甚至選民，在耶羅神殿里，就他和他的侍從毫發無損。”
“提米第一時間來找我合作，看現在幻景戲劇的動向，我還懷疑她的背后就是李奇。”
公主殿下悠悠長嘆：“我早該想明白的，提米哪可能那么敏銳和聰明，如果是獲得了神諭的李奇，那就說得通了。”
希爾維皺眉：“真是愛神的話，只要站在我們這邊，也是值得高興的事情，可幻景里散播的教義，在愛情之外還有什么東西。”
“是的”，特蕾希婭露出意味復雜的笑容：“這個愛神，教義也非同一般，最終是奔著取消奴隸制去的。”
“人奸！”
希爾維抽了口涼氣：“說不定不是愛神，而是精靈時代傳承下來的上古神祇，目的是要為精靈種族復仇！”
特蕾希婭搖頭：“不，線人說，赤紅女士的教義是取消所有奴隸，不分種族。”
“太荒謬了！”
希爾維冷笑：“取消奴隸制，怎么教誨罪人？怎么懲罰惡人？怎么侍奉貴族？難道貴族還得跟種田的農奴說聲辛苦了？”
她沉聲道：“這個復蘇的愛神，是邪神！”
“是啊，貴族、騎士、人民、奴隸，這樣的秩序是亙古不移的，一環的崩壞，意味著整個秩序的崩潰。”
“可如果所有人都沐浴在吾主的圣光下，大家彼此也是兄弟姐妹，雖然地位不同，相處也該是友善和睦的，向農奴表示親善，這不是自我侮辱。”
“更何況…”
特蕾希婭遙望南方：“就是靠著這兩部戲劇，歐蘿拉在這么短的時間里，籌到了七百萬金蒲耳，這遠遠超出了我的預料。沒有這些金蒲耳，我們的進展不會這么順利。”
希爾維的態度很鮮明：“但也不能容忍這樣的邪神在我們的腹心里成長起來！”
“有時候我也在想，沒有奴隸的世界其實是很美好的”，特蕾希婭把自己放倒在沙發上，在希爾維面前她不必保持自己的形象：“不過前提是，大家都是好人，說起來吾主的目標不也是這樣嗎？這樣的教義，只要是善神，都不能反對，怎么可能定為邪神呢？”
希爾維聽出了公主的心意，不甘的道：“可…”
特蕾希婭擺手止住了她，沉默一會后，目光漸漸清澈：“現在這樣也沒什么不好的，至少李奇和他的赤紅女士是站在我們這邊的。怯懦的貴族和平民花錢看戲劇，錢投在戰爭上，支持英勇的戰士在前線殺敵，大家各司其職…”
看看希爾維已經掛上冰霜的表情，她補充道：“只是暫時的，希爾維，等戰爭告一段落，我們會整肅信仰。這種由凡人的渺小情感生長起來的信仰，可以有生存的空間，但不能動搖我們的秩序。”
“你也該明白，戰爭就意味著犧牲，為了勝利，我們必須付出代價，雖然那是我們不愿看到的。”
公主殿下盯著帳篷中心水晶球投影出來的影像，那是戰場各處的情況。在防護結界的邊緣，一個個小隊正在廝殺著，每一幕都能看到至少一具屬于王國聯軍這邊的尸體。
“勝利，我們需要盡快獲得勝利。”
特蕾希婭堅定了決心：“提米說的事情，我可以接受。定期制作前線戰報，把我們的勝利英姿發回王國，讓所有關心戰爭的人都看到。”
希爾維咬得嘴唇發白：“難道殿下也要學歐蘿拉那樣，自甘下賤？”
“為了勝利”，特蕾希婭點頭：“也為了金蒲耳，這樣觀眾就能接受三個銀便士的票價，其中一個銀便士會成為軍費，支持我們的戰爭。”
………
麥戈爾走出音樂神殿，額頭都是汗，感覺自己腳步在發飄。
夜女士在上，這種蠱惑人心，收割信仰的事情，已經擴散到了整個王國，到現在他才發現！
愛情是神圣的，任何侵犯愛情的人都是邪惡的，都是最終會被打倒還要踩上幾腳再吐口唾沫的反派！
愛情超越了地位，超越了階級，超越了種族，超越了性別，甚至超越了體型！
在伊麗莎白女王里，一個人類女性居然愛上了一個半身人男性！
貴族婦人經常用一些魔獸挑戰新奇底限，但那只是欲望，要她們發自心靈的去愛上那些魔獸，那會是個怎樣瘋狂的世界啊！
但在這兩部幻景戲劇里，愛情就是這么神奇！
亂世佳人告訴大家，失去了愛情，就失去了一切！包括幸福、靈魂甚至整個世界！
伊麗莎白女王告訴大家，愛情能抵御敵人，能對抗天災，能拯救世界。
愛是解決一切問題的唯一途徑，愛就是無所不能的圣光！
他看出來了，對長時間以審判者的眼光注視著一切動向的他來說，這已經是他的本能。而且，這也很直白，一點都不隱晦。
但是，為什么…
麥戈爾鉆進馬車，推開仆人遞來的茶水，在車廂里抱著頭，心緒難平。
為什么他看完之后才醒悟過來？
為什么看的時候他的心情跟著故事，跟著男女主角的遭遇一同起伏？
為什么他會為他們的幸福而喜悅，為他們的離別而悲傷？
已經好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十五年？二十年？
他想起了自己的表妹…
或許是因為，這樣的教義，在某種程度上曾經是他的信仰。
他投身夜女士，為國王效忠的起點，就是失去了這樣的信仰。
“去王宮…”他抹著眼淚交代車夫。
在書房見到國王時，麥戈爾相當意外。
國王正在看伊麗莎白女王的拷貝，剛剛放到馬車夫為救女王而受傷，醫生宣告不治，女王握著馬車夫的手，兩人淚眼相對的那一幕。
麥戈爾看到，國王在揉眼睛，和他當時的反應一樣…
“噢，麥戈爾啊，你就是來說這個的？”
國王很大方，絲毫沒有遮掩自己的情緒。
“怪不得那個李奇-普雷爾有恃無恐呢，赤紅女士顯然有愛情的神職，這些東西…”
國王指了指桌子上的幾本書，只看封皮就知道是文藝教會賣的“赤紅小說”：“就是赤紅女士用來吸取信仰的宣傳品，這位女士多半想借紀元更替的機會，奪得愛神之名。”
“李奇…李奇…”
國王反復咀嚼著這個名字，像是第一次聽到：“我的女兒，果然有眼光啊，十年前就看中了他，我早該醒悟的！”
麥戈爾急促的道：“我們應該馬上取締教會！任由赤紅教會發展下去，會把音樂、文藝、優雅這些教會揉在一起，在王國里形成又一股脫離王權控制的勢力！”
國王瞇著眼打量他：“麥戈爾，你為什么提出這么沒有水平的建議？你的真實想法，其實是想維護赤紅教會？”
“陛下！”
麥戈爾像屁股被刺了一針似的，身體哆嗦了一下：“我只是、只是覺得這個愛神的教義，太蠱惑人心了！”
“的確，這是每個凡人靈魂中的脆弱一面”，國王點頭，再道：“愛情，本來就令人瘋狂，是非常容易獲取信仰的神職，李奇還有他的赤紅女士，的確值得警惕，但是…”
他嘆道：“時機不對啊，貴族和民眾們正在興頭上，要早上幾個月就好了。”
麥戈爾彎腰：“是我的錯！”
“算了，反正時間也差不多了”，國王揮揮手：“為了大局，我們可以忍耐一小會，這也是…必要的代價。”
麥戈爾行禮退下，出門的時候，看到國王盯著幻劇，抽起了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