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女伯爵的沉淪
蝶紋豹皮沙發上，歐蘿拉-貝希米亞女伯爵側躺著，半個小時都沒有換過姿勢。
絲綢睡衣門戶大開，慷慨的揮灑著春光。
這不是女伯爵的作風，別看在外面她新潮時尚，回到家里卻很端莊保守。
反常的不只是這個，她的頭發亂糟糟的，臉上的妝也沒卸，甚至手腳指甲上的斑斕涂裝都沒清理。
女仆們在角落里站成一排，沒誰敢發出一點聲音。以她們的認知，女伯爵恐怕是失戀了，才會這么…可怕。
沒錯，可怕。據她們的前輩說，女伯爵這種狀態只在五年前出現過一次。那次的后果是整個城堡都被濃濃的郁氣籠罩，不管誰進了城堡，都會感覺了無生趣，對未來喪失了信心，據說還有兩個女仆自殺了。
女伯爵是優雅教會的圣女，這個頭銜可不是虛的。
想到女伯爵隨時可能發作，她們個個臉色蒼白，像是窒息了一樣。
她們并不知道，女伯爵此時和她們差不多，恐懼正充盈著她的心胸，讓她呼吸都覺得艱澀。
凱姆教堂里，兩個天使降下相互矛盾的神諭，魯恩主教與特蕾希婭對峙，歡悅教會的高層被一掃而空，當時她并不害怕，甚至還在為特蕾希婭，為被殺的歡悅祭司聲援。
等特蕾希婭晉升傳奇，希爾維率隊趕來，她滿腔歡喜。
總算把那些成天目光黏在自己身上，渾身散發著腐臭氣息的邇香老頭子和花花公子趕走了！
接下來，她才發現凱姆教堂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并不是事件的終結，而是更大一場風暴的起點。
邇香總部竟然說魯恩主教和所有總部派祭司被王國神廷殺了，宣布王國神廷為叛逆，要興兵討伐。
特蕾希婭針鋒相對，打出了“清神側，正信仰”的旗號，開始聯絡其他王國，準備向邇香的神廷總部宣戰！
戰爭啊，戰爭是要死人的！你們難道不知道嗎？
她向特蕾希婭提出疑議時，對方很不悅的回答：“歐蘿拉，曙光之星已經升起，這意味著紀元要更替了。而且，難道信仰不值得用生命去捍衛嗎？”
我的信仰是什么來著…哦，優雅。
的確，優雅是值得用生命去捍衛的，可并沒有出現我必須在優雅和生命之間二選一的事情啊。
她以這輩子最大的真誠和勇氣向公主諫言：“從曙光之星升起到紀元更替還早的很啊，現在沒必要就急著開打嘛。大家都是好人，為什么要打打殺殺呢？有什么事情不能坐下來喝著紅茶好好談嗎？”
希爾維在旁邊說：“要不派歐蘿拉去邇香，向他們澄清真相，再談邇香跟王國和平分手的事情？”
當時她臉色瞬間慘白，去邇香！？在那里她這個來自偏遠王國的女伯爵，小小教會的圣女，算得了什么？邇香總部那些紅袍白袍主教，到底是些什么惡心的家伙，你們難道都不知道？去了那里，自己不是連一根頭發都剩不下！？
希爾維連聲說只是玩笑，她花了好一陣功夫才緩過氣來。
之后特蕾希婭把后勤任務交代給了她，很認真的說：“歐蘿拉，你是王國神廷的骨干，現在到了背水一戰的時候，你必須堅定信念，毫無保留的為了勝利而努力。如果你…你知道，我這個人是什么性格。”
她當然知道，這位公主殿下是六親不認的，當年親王串通巫師，弄死了上百個賤民小孩延續壽命，都被她一劍砍了腦袋…
這就是她恐懼的來源，不過相比之下，未來的生活會變成什么樣子，更讓她絕望。
并不是說她陶醉于笙歌艷舞的生活，歡悅教會的一些作為在她看來也確實過火了，但只是想安安靜靜的過日子，這么可憐的愿望，都要被這些腦子里只裝著尺子和圓規的人粉碎嗎？
怎么辦啊…
她在心中呻吟著，恨不得自己一睡不起。
一個女仆蹭過來，怯怯的說：“伯爵，普雷爾子爵的書送過來了。”
女伯爵的眼皮眨了眨，吐出一口長氣。
“快拿過來！”
前一陣子王國派和總部派一直在鬧小矛盾，她腳不沾地的四處調停安撫，那部長篇小說才看到第四部，不得不放下。
現在，總算有了可以慰藉心靈的東西。
“十六本！？全送來了？”
看到厚厚一大疊書，女伯爵心中的凍土頓時消融了一層。
那個小李奇，不會是知道自己正心煩意亂到了極點，刻意這么做的吧？
分明是個小毛頭，還想追求我，沒有什么成就感呀…
女伯爵恢復了點生氣，手剛伸向書本，又停住了。
她的臉色很不好看，因為她剛剛想起特蕾希婭交代下來的任務：籌款！
打仗是要錢的，兩千萬金蒲耳的軍費，分攤到每家貴族身上，并不是傷筋動骨的數目。可問題是，大多數貴族都認為自己家族已經出了人了，還要出錢，這既不合理也不公平。
國王陛下似乎默認了公主的作為，畢竟公主是以神廷的身份主持此事，國王只是外人。但在資金和戰爭物資上，國王卻冷眼旁觀，這也讓籌款出現了問題，很多貴族都有了推脫的底氣。
公主畢竟不是國王，而且就算是國王，也沒有道理要求臣下傾家蕩產跟著她為了信仰而戰。
于是在特蕾希婭眼里，自己這個王國第一交際花，就成為唯一能解決這個問題的人選。
她根本沒有沉迷在書里的時間！
歐蘿拉發出無奈而沉重的喟嘆，收回了手。
接著她看到，最上面的書上有一封信。
“王都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伯爵您的心情也一定很沉重吧。凡人的痛苦如滾滾江水奔流入海這部書，我趕時間全抄錄出來了。考慮到您應該還肩負著公主殿下的重任，這么長的書現在未必有時間看，我另外抄錄了一些短小一些的故事，匯總在一起，希望能幫你舒緩一下心靈上的壓力。”
是李奇的字跡，女伯爵心里升起一絲暖意，雖然只是個小毛頭，作派卻很舒服呢。
“他的那位女士，故事還真多。”
女伯爵嘀咕著，重新伸手，拿起面上那本書。
這次的書名倒很簡潔，十日談。
翻到目錄，咦，一百個小故事。
真是有趣…
女伯爵揮手示意女仆退下，像貓一般縮回沙發，翻開了書。
今天預定了要去拜訪幾家貴族，找他們談軍費的事情，不過看一個小故事，應該花不了多少時間。
“哈哈，那個祭司真是夠蠢的！只要死前做一個很漂亮的懺悔，死后就能獲得圣徒的稱號，靈魂還能升入神國！跟神廷那些老混蛋真是太像了！”
一個故事很快看完，女伯爵意猶未盡。
“蒙費拉特侯爵夫人真是太聰明了！又丑又老又愚蠢的國王肯定不是良配，就該這么打發他！”
還有時間，繼續…
一個又一個故事，漸漸的，跟女性有關的故事越來越多，讓女伯爵停不下來。
“唐克萊公主真是太可憐了，不，太堅貞了！她父親一定是被靈吸怪吃了腦子，做出這種既瘋狂又惡心的事情，為什么這么做呢？嗯，唐克萊國王一定想霸占女兒，沒錯，就是這樣！公主應該用同樣的事情回敬給她父親！殺死他，挖出他的心臟，放在金杯里！”
等她抬起頭時，愕然的發現，夜幕已經降下。
“噢！不——！今天的事一點都沒做！”
她懊惱的捶了一陣沙發，然后又拿起了書。
明天一塊做了吧，不是還有明天嗎…
………
三天后，在客廳里看到一個蓬頭垢面的女子，小龍女嚇了一跳：“歐蘿拉姐姐，你怎么成這個樣子啦！？”
“提米…救救我吧…”
一向優雅從容的女伯爵，竟然抱著小龍女嗚嗚哭了。
三天她沒出過門，沒洗過澡，沒做過護理，連指甲都沒修剪過，就抱著書看。
眼見公主殿下交代的任務沒一點進展，再過幾天就得去見公主匯報工作，女伯爵急得信仰都快動搖了。
正好小龍女上門拜訪，想到小龍女是商人，或許在她那能找到門路，女伯爵也顧不得身份和矜持了。
“果然…呃，我是說，歐蘿拉姐姐你的壓力果然這么大呢。”
小龍女轉著眼珠，神色復雜的說。
“軍費的事情嗎？這個真的很難啊，我已經盡最大的努力在幫公主殿下了，連我的私房錢都壓上了，真的不知道該怎么幫你。”
小龍女的話明顯演練過，在察言觀色上已經到了宗師級別的女伯爵卻沒注意，這時候她哪有心情去觀察別人。
“對啊，你也被公主壓得很緊”，女伯爵消沉的說：“那我就作好被公主殿下抽鞭子的準備吧，希望她不會在大庭廣眾下，剝掉我的衣服再抽。”
“公主殿下怎么會那么干呢？不過軍費問題確實很頭痛，現在形勢更嚴峻了。”
小龍女解說了最新的變化：“邇香正在集結人馬，公主殿下想先發制人，攻下北面的瓦倫丁大教堂，準備集結上萬職業者。”
女伯爵掩嘴驚呼：“紅茶在上啊，上萬職業者！？每人喝一瓶生命圣水就得好幾千金蒲耳！”
“是的”，小龍女很嚴肅的點頭：“我跟歐蘿拉姐姐面臨的情況是一樣的，不過有人給我提了個建議，我覺得還有點前景，因為還缺一個很重要的人，所以來找你商量。”
“哦？說來聽聽？”
頹廢至極的女伯爵抬起頭，眼里閃起希望的光芒。
聽完后她帶著三分疑惑七分憎惡的皺眉：“幻景？讓我當主角演戲劇？”
幻景是費恩很早就有的東西，早期的魔法師甚至魔法學徒，用幻術投影出各種景象，騙小孩子的糖果錢。神職者也有類似的神術，廣泛用在通信、裝飾和娛樂等各種用途上。
在之前的紀元里，早就有人用幻景弄過戲劇，直到現在，法師聯合會控制的地域里，魔法幻景還是平民的一項娛樂。
可憐的低階法師或者學徒，靠制作風光人情各種題材的幻景，從收入菲薄的平民身上搜刮點銀便士。還有不知廉恥的家伙，給那些找不到地方宣泄欲望的平民放各種活色生香的幻景，其中就有歡悅女士的宴會。
哈德朗王國雖然保守，幻景卻不是什么新鮮玩意，女伯爵有好幾個幻景法陣，心血來潮了就換換睡房和花園的環境。
小龍女說，想制作一種特殊的戲劇幻景。先不說能不能賣到錢，要她這個女伯爵，優雅教會的圣女，被拍成幻景讓大家觀瞻，這無疑是一種褻瀆。
“我也覺得有點那啥了，不過看了他給的那什么…劇本，覺得挺有意思的，不是那種猥瑣的東西，就來問問你，看你愿不愿意合作。”
小龍女露出諂媚的笑容：“畢竟整個王國里，只有歐蘿拉姐姐你才配得上那樣的角色。”
這話讓女伯爵的厭惡消減了一些，那當然是，不客氣的說，整個哈德朗王國，在男人們的幻想對象里，她是絕對的第一位，公主殿下差著她幾條街呢。
這時候她腦子終于開始轉動：“他？誰想出的主意？”
“李奇-普雷爾”，小龍女用女伯爵難以明白的怪異語氣說出這個名字，再強調道：“我的私人顧問。”
“李奇…”
女伯爵心中的厭惡再減一分，如果是李奇的話，似乎不會像那些幻景那么糟糕吧。
“他的劇本在這，跟小說不一樣，看起來挺費勁的，不過有點意思。”
小龍女掏出一本書，書皮上的字一下就拽住了女伯爵的目光。
亂世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