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廟之中。
松老背負雙手,走在院內。
蘇庭稍后半步,跟隨在側。
青平也在兩人身邊,微微低首,靜靜聽著兩人言談。
“你就當真能安心,開個小店,做個隱匿在塵世間的隱士?”松老來到池塘邊上,看著泛起漣漪的池水,悠悠說道。
“這是自然,所謂平平淡淡才是真。”蘇庭神色認真,正色道:“看那武林之中,多少故事里,這些縱橫江湖的豪杰,無論多么名聲顯赫,多么熱血沸騰,多么高高在上,歷經無數事情,最后便都看開了一切,就此隱居,成了個平凡人。”
他仰面望天,看著藍天白云,感慨道:“我如今早已達到了這么個境界,勘破紅塵,安然度日。”
青平維持著神色不變,只是臉龐略微抽搐了下。
松老瞥了他一眼,道:“你勘破紅塵,怎么不去當和尚?”
蘇庭嘆了聲,無奈道:“晚輩倒也有這個想法,可咱這不是受了雷神天尊的傳承嘛,這都是命中注定的。”
松老搖了搖頭,道:“臭小子,就知道滿口胡言亂語,你可知道,無論你要做什么營生,但這店鋪開了,于你修行,是百害而僅一利。”
蘇庭撓頭道:“這話從何說起?”
松老說道:“店鋪生意太好,你要多加費心,不能盡力修行。店鋪生意差了,不能養家糊口,你也要費心,不能盡力修行。可是這個道理?”
“可沒有店鋪,晚輩可是連養家糊口的營生都沒有了。”
“可有了店鋪,你多半也就只能養家糊口了。”
“這話從何說起,松老不也為神廟費心么?”
“老夫的神廟,可不比你的店鋪。”
松老看他一眼,緩緩說道:“老夫修行神道,這神廟之中的香火,能勻得幾分,來助老夫修行,加上神廟的香火錢,加上司天監的每年所賜,俱都益于修行,但你那店鋪,于你修行何益?”
說到這里,松老的目光,從蘇庭臉上劃過,落在了后方青平的身上。
顯然這些話,不僅是對蘇庭所說,還是對青平所言。
“這店鋪唯一有利的,也只能解決你養家糊口一事罷了。”
松老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看向青平,說道:“但也僅能如此而已,縱觀古往今來,修仙練道之人無數,有散去萬貫家財,入山靜修的,也有入世修行的。但真正修行之人,在修煉之初,修行之始,卻沒有多少是真正窮困潦倒的。”
“換作落越郡的樵子農夫,便是拾到了仙家典籍,又能如何?”
“一不識字,不能修行。”
“二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若沒有刻苦的勞作,自己便都要餓死了,但每日勞作,哪有閑情功夫去鉆研這些修煉之道?”
“蘇庭他隱約便是陷入了第二類。”
松老這般徐徐說來。
蘇庭點點頭,深有同感,實則他的店鋪,主要也有些掩人耳目的想法。此刻見松老如此上心,蘇庭心中不免感動,便想要開口解釋一番。
只是還不待蘇庭開口,便聽青平詢問道:“他不求大富大貴,不求生意興隆,只是要養家糊口,稍微作個閑人,余下時間,用來修行,也是不差吧?”
松老偏頭看了青平一眼,略微點頭,道:“自然不差,但也只能如此…可也僅是如此,卻缺了在修行上的助益,還要受塵世瑣事纏身,因緣牽扯。”
“同等天賦下,你只能每日運功修行,然而人家除此之外,還能有各種天材地寶的補益,比你走得更快,比你走的更遠。”
“古往今來,不論是何等天縱奇才,也沒有人說必能得道成仙的。”
“看道門祖庭,乃是道祖真傳,門中弟子更是根苗出色,天資縱橫,自幼修行,法門上等,得長輩教導,得天材地寶養護,得仙丹靈藥滋補,又有多少能夠成仙得道的?”
“若他以為,在塵世中經營一家店鋪,每日盤膝打坐,呼吸吐納,過上幾十年,壽盡之前,就能踏破仙道,那你未免太自大了些。”
松老語氣沉重,帶著幾分呵斥。
蘇庭本就不是以店鋪為主,但聽聞松老所言,話中有話,不禁問道:“松老可有指教?”
松老沉聲道:“要么不做,安心修行,遠避塵囂。要么,生意做大,以財得益,得財養道。”
他上前來,拍了拍蘇庭,道:“錢財雖是身外物,但修煉之初,錢財二字,絕非糞土。”
蘇庭修行之初,經歷過“一分錢難倒英雄漢”的窘境,當深有同感,道:“無財不足以養道,晚輩明白。”
松老點頭道:“明白便好,就怕你不聽老夫所言,自視太高…”
說到這里,松老略微側身,看向了青平,說道:“老夫走的是神道,與你們不同,而你們修仙中人,須得靜心,安神,養氣,修身,戒驕,戒燥,遠喧囂,離吵鬧…”
“你若是窮困之人,要養家糊口,如何能夠如此安定?身在塵世之間,如何可以遠離塵囂吵鬧?”
“再有,靜心煉氣,初時還未能辟谷,除卻飲食飽腹之外,還須有諸多藥材補益自身,運精氣,走氣血,推動血氣,才能進而行氣。”
“所謂煉精化氣,你若連氣血虛弱虧空,如何有助于煉氣?”
“若是大派弟子也便罷了,可你們只是散學修士,無依無靠,僅憑自身。”
“要是像這蘇家小子以后那樣,每日辛勤勞作,一日不做,這一日便不能吃飽,又如何安心修行?”
松老看著青平,徐徐說來。
青平頓生感觸,躬身道:“弟子明白了。”
蘇庭偏了偏腦袋,神色十分怪異,他伸手摩挲了一下光潔的下巴,總覺得情況有些不對。
松老這一番“無財不足以養道”的話,似乎不是用來告誡自己的,而是用來解釋青平的。
而自己只是被松老隨手抓過來,當了個反面例子?
自己剛才好像有些自作多情了?
自覺十分無辜的蘇庭,看著松老的目光,頓時變得幽怨且委屈,心中暗道:“為了給青平說教一番,把我當個反面教材給訓了一頓?”
蘇庭自覺無辜,但也從松老所言,大約明白了,青平雖然是松老的弟子,但卻不走神道,而走仙道,與松老的道路不同。
如今雖然有告誡蘇庭的意思,但還是以教導青平居多。
而在這時,松老帶著些許感嘆,道:“哪怕不談那些仙宗弟子,你看當今司天監的國師,堂堂真人,天賦奇高,但也仍要依附在朝廷之中,借著國庫,借著權勢,搜羅天材地寶。”
“但即便是他堂堂真人,一朝國師,又哪有自信,敢說得道成仙?”
“道行真正高到了一定的地步,倒也不至于為凡塵的財物所煩擾,但修行之初,錢財卻是必不可免。”
“甚至,到了高深的道行,卻還更為注重這一方面。”
“例如…”
松老頓了一下,忽然問道:“你們知道,落越郡最富有的,是哪一家么?”
蘇庭和青平對視了一眼,各有詫異。
落越郡最大的名門望族,自然便是孫家,底蘊最深,傳承最久,財力也最為雄厚。
但松老問了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是不是別有深意?還是說那個顯而易見的答案,其實是不是真的?落越郡最富有的這家,另有其人?
蘇庭細想了片刻,忽然想到了許多故事,眼睛一亮,道:“根據許多故事來說,真人不露相,田野之間藏麒麟,池水之中養蛟龍,莫非落越郡這一畝三分地,財富最多的,便是一向樸素簡潔的您老人家?”
一瞬之間,蘇庭腦海中轉過了無數念頭。
“莫非神廟之中暗藏寶藏?”
“莫非松老您老人家早年是江河大盜,積累了一筆財富,富可敵國?”
“莫非…”
沒等蘇庭說完,臉色黑成炭的松老陡然喝道:“閉嘴!”
青平抬頭看了看藍天白云,仿佛不曾聽見。
蘇庭嘆了口氣,道:“看來不是。”
松老哼了一聲,道:“落越郡最富有的,便是孫家,瞎子都看得出來。”
蘇庭摸了摸臉,咕噥道:“我這不是沒瞎嘛。”
松老瞪了他一眼,略微拂袖,繞著池水行走,緩緩說道:“早年孫家老祖,修成陰神,乃是上人,而且在上人當中,也屬前列。他本領至此,尚且要創立一族,聚斂財富,搜羅各方寶物,為自己修行打下基礎…”
“如今這位孫家的家主,后半輩子雖然是一心想求修仙煉道,但也從來沒有放下孫家的生意,依然與人勾心斗角,這便是因為,他也明白,日后修行,財富不可缺少。”
“如今當朝國師,昔年的孫家老祖,哪個是僅僅靠著一間店鋪過活的?”
松老看了蘇庭一眼,道:“你好自為之。”
蘇庭眼睛亮了一亮。
陳友語剛被自己盜了,松老就跟自己說他孫家之內,財富極多。
原來松老今天,是來慫恿自己去盜孫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