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靜徹底慌了。
原本格外理智的永琰面對愈發不妙的情況,心中也不禁有一陣擔憂蕩起。
姐弟二人互視一眼,遂也離了毓秀宮,親往御花園而去。
往常自日落之后便格外安靜的御花園內,此時四下的景致被一盞盞宮燈映得明暗錯落,宮女太監們尋人的喊聲此起彼伏,似將陰沉的夜色都催得一陣陣發慌。
巡邏至此處的侍衛見此陣仗,自永琰口中得知此事過后也不敢怠慢,立即幫著一同尋人。
夜風尚未停,又有冰涼的細雨將四周浸濕。
腳下已沒了方向的和靜被撐傘的宮女扶住,望向四周的眼神卻片刻也不敢耽擱。
此時,一名小太監疾走而來,行至和靜身前。
和靜尚未來得及開口發問,便見他撲在了腳下混著雨泥的鵝卵石小徑上,張口是瑟瑟發抖的聲音:“稟公主,巡夜的侍衛在…在園東的荷塘中尋見了九格格…十五爺此時已經趕——”
“九格兒可有不測嗎!”和靜臉色蒼白地打斷他未說完的話。
小太監吞吞吐吐,“奴、奴才不知…”
和靜一把甩開宮女的攙扶,幾乎是毫無儀態地沖進了漸大的雨中。
園東的那處荷塘,地處偏僻,以往便不常有人踏足,又因數年前令妃過世,其宮中的一名貼身嬤嬤自盡溺斃于此塘內,此后便傳出了鬧鬼的說法來,一來二去,愈發無人靠近此處,宮人們也漸漸地疏于打理。
入目雜草叢生,久未修剪的樹木虬枝盤橫在夜色中像是張牙舞爪的怪物。塘中枯敗的荷,也絲毫沒有發新的跡象。
四下一派令人生懼的死氣沉沉。
和靜在塘邊看到了渾身濕透、躺在永琰懷中一動也不動的和恪。
她面無表情地怔了一瞬之后,慌忙扯下身上披著的楓紅色緞面錦忴,腳步飛快地走上前去,蹲下身手忙腳亂地將錦忴裹到和恪身上。
楓紅的鮮艷將和恪原本就蒼白無比的小臉襯得越發沒有一絲的生氣了。
和靜恍恍惚惚的眼前卻還是數個時辰之前,她拉著自己的手嬉笑胡鬧,嘟著嘴撒嬌的鮮活模樣。
“快、快請太醫給她瞧瞧啊…”和靜眼神無措地看著緊緊抱著和恪的永琰,語氣既焦急又失神地說道。
永琰似乎聽不到她說的話。
不知何時淚水已經漫過臉頰和靜伸出僵硬的手指想要去晃一晃和恪,然而觸手未及,整個人忽然像是斷了線的風箏一般朝著后方仰倒而去,瞬息間被抽離了意識。
她只想自己不過是做了一場可怕的噩夢。
而睜開眼之后,卻發覺仍沒有能夠真正地從夢中醒來。
和恪公主因貪玩而溺亡于御花園東塘的消息當夜便在宮中引起了一番震動。
翌日一早,皇帝震怒之下,以看護不利之罪發落了以阿瑜姑姑為首的一干嬤嬤宮女,乃至當晚于御花園中當值的太監與巡邏侍衛也皆受到了牽連——
待和靜自昏迷中醒來,身旁熟悉的人已被換掉了大半。
她發了瘋一般披發赤腳沖進安置和恪尸身的偏殿之中,不顧宮人的阻攔將靈布揭去,雙眼落在胞妹的面龐之上,剎那間被燙出火熱的淚珠來,落在那具尚且稚嫩卻早已冰涼的軀體之上。
和靜不停地搖著頭,發抖的雙手仿佛不受控制一般在和恪的四肢乃至全身不停地查驗著什么。
這般驚擾死者的行為,殿內的宮人攔她不住,只得慌張地前去稟報此事。
而將出此門,卻被趕來的永琰攔住了腳步。
“不必驚動皇阿瑪,我自會將七公主勸回。”
小太監唯有應下,垂頭佇在一側。
永琰抬步進了殿中。
“七姐。此舉不妥。”他按住和靜的手臂。
聽到至親之人的聲音,和靜豁然抬起頭來,見是永琰,原本鋒利的眼神頓時變得柔軟而悲痛,卻又盛滿了質疑的淚水:“你知道的,九格兒向來膽小,從不敢踏足那等無人之處,尤其又是夜晚…他們說是追著貓兒跑遠了,這叫我如何能信?況且,她自在香山楓會上落水之后,愈發怕水,平日里連瞧見了一方井口都要遠遠地避開,又豈會——”
“七姐!”永琰重聲打斷了她的話,同樣布滿了紅血絲的眼睛里滿含著制止之意。
此處人多眼雜,不容許她說出任何欠缺考慮的話。
和靜只能不斷地流著淚搖著頭,眼瞧著永琰將印著經文的靈布重新緩緩地替和恪覆上。
永琰通紅的眼睛里一點點爬滿寒意。
他連夜命人暗中打探了和恪出事前后的時辰里都曾有哪些人去過御花園。
彼時天色已晚,出入此處的人并不多,而曾在此停留之人,更是寥寥無幾——經過諸多分析查證,值得留意之人,最終不過唯有兩人而已。
昨晚前往內務府辦差的景仁宮里的掌事太監趙喜,和帶傷在身仍前往宮中請安的十一阿哥。
有數名當值的太監都曾見到過二人同在園內信步。
這些日子為不惹圣目,永瑆再未踏足過景仁宮,近來和珅之事將要落定,更值關鍵之際,剛得喘息之機的景仁宮與十一阿哥之間的聯絡自是愈發不敢明目張膽,借趙喜辦事之由趁機傳話,并不難作想。
只是不湊巧的是,和恪那時也進了御花園內。
她撇下了阿瑜姑姑,獨自追著貓兒一路走,后來不知究竟經歷了什么。
他暫時沒有證據,一切只是猜測,可單單只是猜測,他已經無法遏制心中的冷意了。
他自也明白,無論真相如何,他的九姐都再也回不來了。
可是活著的人呢?
此后他有的不過只是朝不保夕、受人擺布的生活,和即將遠嫁、此生只怕都再無相見之日的七姐——再有便是先后不明不白地消失于人世間的額娘和九姐、與或許再也無法大白于人前的真相!
他不該這樣活著,她們更不該那樣死去…
而七姐,她喜書法,喜畫花鳥,喜愛著所有女兒家喜愛的漂亮衣裙與首飾,她應當如額娘生前所愿那般招得一位如意駙馬,在家人的庇佑下歡愉順遂地度過余生。
而絕不是懷著一腔沉痛與不甘下嫁到那苦寒之地。
如此,即便他僥幸熬過半生,略有所成,最終又能更改得了什么呢?
永琰深深地看了一眼靈布覆蓋之下,依稀可見少女輪廓的嬌小尸身。
若他早一些下定決心,加倍提高警惕,也許九姐也不會有此一劫…
許多變數,不過是一念之差,卻偏生沒有重來的機會。
故而,與此前的隔岸觀火、蓄勢等待時機不同,此時他別無選擇——反擊,已經是他必須要做的事情…
他許還年幼,讀書尚少,許還不知韜光養晦、臥薪嘗膽之道,許還不知活著更為可貴,但他此時很清楚于他而言,最緊要的是什么!
是保住僅有的一切,是不再讓新的遺憾出現在眼前而無力回天!
哪怕是粉身碎骨,卻無愧。
他此時方懂自馮英廉入獄之后,便一腔孤勇、不顧萬般險阻也要前行的馮霽雯,究竟是什么樣的心境。
在此之前他尚與大多數人一般,認為她過于執拗,不懂權衡大局,不知自保,不辨利弊。
原來這不叫不懂謀算,而是因為懂得了最為值得謀算的東西究竟為何物。
這應是人心剖去層層浮華與渾濁之外,最為干凈澄澈的模樣。
生而為人,至少要試著做過一次才能無憾無愧!
他想,和珅一改往日的算計,陪她孤注一擲,應也有此領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