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5恨意 望著逐漸走近的主仆二人,錢應明神情有幾分莫名地停下了腳步。
馮舒志他自然是認得的。
但他的目光卻是定在了跟在馮舒志身旁的小野子身上。
就在不久前,他曾見過小野子一次——那日清早,小野子來替英廉府傳話兒,讓丁子昱暫時代替馮舒志原先請來的先生,負責馮舒志的課業。
馮舒志與小野子覺察到對方的視線,抬起頭來看見是錢應明,馮舒志便還算禮貌地招呼了一句:“錢先生。”
他對錢應明的印象固然也不好,但他記得之前馮霽雯在城郊外遇險之時,恰巧路過的錢應明曾出手相助過,只因著有這茬兒在,他對錢應明一直以來的態度便還算得上客氣。
反倒是錢應明,頗為倨傲的抬起了頭來,不以為然地“嗯”了一聲。
馮舒志早已見怪不怪,也未放在心上,只帶著小野子同錢應明擦身而過。
待二人稍稍走遠了一些之后,錢應明卻轉回了頭去看向二人的背影。
他不知在想些什么,眼中神色忽明忽暗。
此時,忽而聽得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傳了過來,并著一道孩童的喊聲:“別跑…”
視線中,有一只通體雪白的貓兒自錢應明眼前飛奔而過。
錢應明回過神來,剛要定睛去瞧,卻覺膝蓋處忽然被人狠狠撞了一下。
“小少爺!”
丫鬟急急地小跑過來。
錢應明眼瞧著放在因撞到自己而跌坐在地的男童,下意識地欲彎腰去扶。
卻在即將要伸出手之際,臉色忽地一變。
這孩子他認得。
“小少爺…您可摔到哪兒了?”趕來的丫鬟連忙將男童扶起,滿臉緊張地詢問道。
那男童搖搖頭,沒有答她的話,只有些心虛地抬起頭來看向錢應明,見錢應明臉色陰沉著,一時更為膽怯起來,縮了縮脖子,小聲說道:“…對、對不起…”
他方才只想著追那只貓兒玩兒了,沒注意到前面有人。
錢應明重重冷哼了一聲,聲音冷得嚇人:“不看路的嗎?”
他雖有些清瘦,身形卻生的高大,眼下又如此神情,儼然一副要發作的模樣,孩童不過六七歲的年紀,本就膽怯至極,當下如此仰面看著他,竟被嚇得“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錢應明的臉色一時更為難看。
那丫鬟瞧他一眼,也有些害怕,心下有幾分不悅,但到底不是在自家府上,又是小少爺撞人在先,一時也不敢說什么,只拉著大哭的男童匆匆離開了此處。
錢應明站在原處臉色陰沉如水,緊緊攥起的拳頭上一道道暴起的青筋看起來觸目驚人。
“對待一個孩子也如此咄咄逼人,當真乃讀書人之典范。”
錢應明聞言抬眼望去,只見約在十來步開外處,站著一名身著丁香紫比甲,手中托著烏漆托盤的丫鬟,沉穩的面孔之上一雙眼睛里盛滿了諷刺與不齒。
錢應明認出了這是馮霽雯身邊的大丫鬟小醒。
數次相見,她看待自己的眼神幾乎都是如此,只是今次更甚。
二人還曾發生過口角,就在他遭人暗算,身受重傷找來和宅那晚。
此刻對上這樣一雙眼睛,錢應明心中的憤怒更甚過平日百倍。
他竭力控制著自己內心不住翻騰著的情緒。
“我咄咄逼人?”他冷笑了一聲,幾近是咬牙切齒著說道:“你根本不知事情本身真相,單憑自己一眼所見的淺薄表象,便來判定我之對錯,又能高尚磊落到哪里去!”
小醒聞言頓生不悅。
什么叫單憑她一眼所見的淺薄表象?
“我自然相信我所看到的。”她看著眼中一派暗涌翻動的錢應明,眉心里藏滿了嘲色。
錢應明不知在想些什么,聽得此言忽而仰面大笑了一聲。
“我如何做事,用不著你來評頭論足!”
他凝聲說道,最后看了小醒一眼,便拂袖轉身離去。
小醒望著他大步遠去的背影,微微隆起了眉頭。
她忽然感到十分不解,究竟是怎樣的生存環境才能造就出錢應明這等脾性來?
金亦禹趕來之時,宴席已經開始了。
和珅一個時辰前派了劉全去金家詢問,卻得知金亦禹一早便出了門去,只是不知何故至今也未去和宅赴宴。
橫豎找不到人,又臨近了午時,不好讓一干客人們干等著,便只有先開了席。
可不料這邊菜剛上來一半,那邊金亦禹卻帶著下人趕來了。
金亦禹未有細說自己來遲的緣故,只道是路上有事耽擱了,自罰了三杯以表歉意。
在座諸人也沒有怪罪的,幾句場面話幫著打一打圓場,此事便算是揭過了。
一場席下來,眾人推杯換盞,不議朝政公事,從詩詞歌賦談到家長里短,氣氛頗為融洽。
尤其是馮英廉與袁枚,二人把酒言歡,笑容就沒從臉上散去過。
唯獨錢應明一人,坐在那里,始終一言不發,甚至連菜也未動上幾下,活像個局外之人。
他如此例外,不免就有人不經意間多看了他一眼。
越是如此,他的臉色便越是不好看。
他總覺得在座除了丁子昱之外這些非富則貴之人,每個人看向他之時的目光皆含著異樣。
是因他衣著寒酸,再加上之前在御前告狀之舉嗎?
錢應明端起面前酒杯,一飲而盡。
見他一人在吃悶酒,一直覺得他有些不大對勁的丁子昱低聲問道:“錢兄可是有心事嗎?”
錢應明未有答他的話,恍若沒聽著一般。
丁子昱了解他的性子,見狀遂也不再多問。
女席這邊,結束的比男席早了一些。
馮霽雯將幾位夫人請去了偏廳用茶,王杰夫人卻未跟著過去,而是早早帶著小少爺王云康回府去了。
王家小少爺今日在和宅里受了傷,雖只是擦破了手掌,且也已讓丫鬟清理過又上了藥,但精神一直不大好,一副受了驚的模樣,飯都未吃上幾口,王杰夫人實難放心,便先帶著孩子回去了。
畢竟是在自己家中出的事,馮霽雯多少有些愧疚,送走了另外兩位夫人之后,她便吩咐丫鬟去前院問一問可有人知道今日王家小少爺究竟是如何受的傷。
王家的丫鬟只道是自家小少爺追凈雪時不慎跌倒了。
可若單單如此,應不至于被嚇成這幅模樣。
小醒聽馮霽雯吩咐小仙,想著自己親眼目睹了經過,便欲張口稟給馮霽雯聽。
然而不知為何,話到嘴邊之時,腦海中卻忽地閃過了錢應明當時的神情,以及他那句連貌似做錯了事也要為自己百般推脫的奇怪說辭——
興許是想著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事,沒有必要說出來讓太太添堵,或是還有其它什么緣故,小醒到底未有多言。
而當時除了她之外并無其他人在場,故而意料之中的,小仙并未打聽到什么。
馮霽雯也沒過于放在心上,卻還是吩咐了丫鬟明日一早備上些孩子愛吃的點心去一趟王家,也算是全了作為主家的該有的態度。
“前院的客人可都走了嗎?”她隨口向剛從前院回來的小仙問了一句。
“袁先生跟秦管家都吃醉了酒,已然回去了。金二公子同福三爺去了二爺的院子里看望二爺,老太爺這會兒正在前廳訓小舅爺話呢。”小仙笑著說道。
“訓話?訓的什么話?”馮霽雯問道。
“說是小舅爺沒跟大爺好好說話了。”小仙笑著講道:“這會兒正一邊兒訓著小舅爺,一邊兒說著大爺的好兒呢——”
馮霽雯聽了便笑。
舒志這小子冥頑不靈的很,對和珅抱了一肚子偏見,任憑她軟硬兼施都不好使,長久以來別說是跟和珅好好說話了,縱是喊句“姐夫”,也多是木著一張臉。
祖父這話訓得該。
“那大爺呢?”馮霽雯又問:“也去了二爺院子里?”
“奴婢倒沒見著大爺。”小仙搖了搖頭:“不知去了何處。”
馮霽雯剛要再說些什么,卻聽得守在外頭的小茶來稟,道是大爺回來了。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身著藏藍色直裰的和珅信步走了進來,俊逸的面龐上掛著如沐春風般的笑意,再見到坐在堂中的馮霽雯之時,更是有增無減。
“夫人。”他笑著喚了一聲,在與馮霽雯相鄰的位置上落座下來。
馮霽雯將他打量了一番,確定他未有吃醉。
上回他剛得了擢升的旨意之時,拎了兩壇子酒去了英廉府,跟祖父二人吃得爛醉的情形,她至今想起來尚且還覺得‘心有余悸’。
“回頭夫人讓下人暫時先將東跨院收拾出來。”和珅接過丫鬟遞來的茶,一面與馮霽雯溫聲說道。
馮霽雯疑惑地問道:“收拾東跨院作何?”
難不成家中要來客人長住嗎?
“留給丁先生與錢先生暫住。”
馮霽雯更是訝然。
這回不及她開口再問究竟,和珅便道:“如今我任刑部尚書,卻仍要兼管著內務府廣儲司,另一頭還有崇文門的稅關,這些都是馬虎不得的細差事,更別提是追剿肅清白蓮教余孽的圣諭了——如此種種,縱然我有三頭六臂,想要一一顧及到,確也并非易事。”
加之眼下正值剛接手之際,最是疏忽不得。
馮霽雯聽到此處,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
果然緊接著就聽和珅講道:“故而我打算招丁先生與錢先生暫住家中,幫我理事。”
馮霽雯方才已猜到他的用意,但真正聽他說出來,還是覺得有些意外。
這意思顯然就是要聘請丁子昱和錢應明來做幕僚了。
招幕僚并不是什么新奇之事,京城內外各省各藩大小官員,誰背后還沒一兩個出謀劃策之人。
出謀劃策和珅興許用不上,但一些瑣碎雜事公務文書堆積起來,確也非他一人能夠忙得過來的。
可真正讓馮霽雯不理解的是…“丁先生心思縝密,學問淵博,人也寬厚,倒是個可用之才。可錢先生的性子,恐怕多少有些誤事吧?”此處沒有外人,她也不避諱自己的看法。
她并非是對錢應明抱有偏見,而是就客觀事實而言。
不光是馮霽雯,一旁站著的秦嫫跟幾個丫鬟也覺得招用錢應明乃是‘下下之策’。
和珅卻笑著道:“俗話說得好,物盡其用,各取所需——錢先生的性子是烈了些,為人又十分固執,難以聽取他人的意見,但他身上自也有旁人沒有的長處,恰好能與丁先生互補長短。”
他用人自有他用人的道理。
錢應明處事雖過于強硬,但此類人一旦為你所用,必然會盡心盡力,絕不含糊,且絕不會在私下同你玩心眼兒,使手段——因為這是他所不屑的。
說來說去,還是一點——知曉根底之人才能用得安心。
馮霽雯思索之際,又聽他補了一句:“之前我倒也未想到要請丁先生與錢先生,還是上回同太岳父說起此事之時,經了他的提醒。”
馮霽雯聽得一愣。
祖父也覺得錢應明可用?
一個是心眼兒多的使不完,一個是在官場上混跡多年不倒的‘老油條’,既然這倆人都說沒問題了,那她這個外行人也就不發表什么意見了。
是以馮霽雯只問道:“那丁先生二人都答應了”
丁子昱會答應她不覺得有什么,但錢應明是怎么肯低下這個腰來的?
“方才剛在外書房跟他們談過,錢先生起初有些猶豫,但后來在丁先生的勸說之下,便也點頭了。”
錢應明如今的生活極為窘迫。
他的‘名聲’早在告御狀之時便傳開了,要想遇到第二個如和珅這般肯用他之人,放眼京城只怕無異于癡人說夢,更遑論和珅如今已是官居一品,非尋常官吏可比。
開出的酬勞自然也是錢應明目前所無法觸及的。
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情況是真實存在過的,但如今問題的關鍵在于,他已經要被現實‘餓’的直不起腰來了。
而和珅所給他的,遠不止是填飽肚子這般簡單。
錢應明自然也有著自己的考量。
科舉落榜之后,他常常在想,還有什么別的途徑能夠讓他盡快達嘗所愿。
倘若結果相同,那么他不介意換一條路走過去。
因為這件事,他非做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