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隨扈的大臣統共有四位,于敏中,王杰大人,以及劉中堂和太岳父。”和珅言道:“原本傅恒大人亦要伴駕隨行的,只是其近來身體抱恙,似是勞累過度所致,已有數日未早朝了。”
馮霽雯點頭,“昨日舒志過來找希齋時,我也聽他說起了此事,祖父還帶他去了傅恒府探望,說是傅恒大人已經無礙了。”
和珅“嗯”了一聲,才又道:“但圣上特允了福三公子隨扈。”
話畢,似笑非笑間,拿余光打量了一眼馮霽雯的表情。
馮霽雯沒任何表情。
唯一的感受就是福康安這貨受寵的還真跟個皇子似得。
不過這同她也沒什么關系。
見她臉上一個大寫的“無感”,和珅的心情似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一般愉悅,笑著講道:“同行的還有嘉貴妃與和恪公主。”
“幾個阿哥不去嗎?”馮霽雯隨口問道。
和珅搖搖頭,道:“八阿哥向來不得圣眷,閑云野鶴一般不摻和朝事,十一阿哥近來忙著皇上交待的差事,忙的腳不沾地兒的,是也分身乏術。”
馮霽雯聞言不由多看了他兩眼。
這人如今還只是個侍衛而已,就將皇上身上之事摸得一清二楚了,這份上心細致的程度,也難怪日后會得乾隆如此寵信。
只是…
她忽然再次想到他的結局,下意識地又問了一句:“那十五阿哥呢?也不去?”
那個之后乾隆剛一撒手,便立即治了和珅于死地的嘉慶皇帝。
和珅聞言似有些漫不經心地搖了搖頭,道:“圣上沒提。”
或是提過,但被嘉貴妃三言兩句帶了過去,便沒再提了吧。
提也沒提?
馮霽雯忍不住問道:“這位十五阿哥,是不是很不得皇上寵愛?”
這話擱在平時她斷不會問的。
她本就是個不大愛去打聽別人的事情的人,更遑論是天家之事。
和珅頓了一下,方才搖頭答道:“豈止是不得寵愛。”
馮霽雯怔怔之余,心下莫名安心了許多。
雖然孩子不得父親寵愛重視。并不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可她還是很不厚道地感覺安心了太多。
這里與歷史上的大清果然是有著很大的不同。
那是不是說…他的以后,也未必就如史料中記載的那般凄慘收場呢?
和珅不知她心內所想,含笑遞了杯熱茶到她手邊。
正陷在自己的思緒當中馮霽雯未有回神,卻下意識地伸手接過。
這種下意識令她自己都愣住。
她似乎已經習慣了同他之間的種種相處方式。
往前覺得別扭和不自在的。現如今竟在不知不覺中習慣了。
習慣可真是個奇怪的東西…
堂外雨水漸停,風也跟著止住。
下半夜,夜空中冒出了幾顆明亮的星子微微閃爍著。
次日,雨后轉晴的朝陽自東方升起,空氣中一派清新之氣。
丁子昱前來向和珅夫婦道謝。兼以告辭道別。
他臉色看起來雖不如昨日來的那般恍惚,卻更憔悴了幾分,眼中更是布滿了紅血絲,看起來像是通宵未眠。
“丁先生此番不幸落榜,實為憾事,然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凡事要看開些,再者丁先生尚且年輕,又有舉人功名在身,不愁日后沒有出路。”和珅寬慰了其幾句。
馮霽雯也在一旁附和地點點頭。
“多謝和公子安慰。”丁子昱笑了笑。卻滿是苦澀之意。
和珅也心知不管自己如何說,也改變不了太多他如今的心境,便也不再多做勸說,只有問道:“不知丁先生日后有何打算?”
丁子昱表情有幾分茫然,搖頭道:“暫時還未做打算,且過段時日再說罷。”
“丁先生日后若有需要援手之處,盡管開口。雖和某之力不過杯水車薪,興許幫不上什么大忙。”
興是剛經歷過人生的大落,丁子昱滿心疲憊迷茫,乍然聽到和珅之言。眼底不禁一熱。
他道了句謝,婉拒了馮霽雯留他用罷早飯再回去的建議,揖禮道別而去。
丁子昱前腳剛走,后腳伊江阿便過來了。
這么一大早。他自然不是來串門兒的,而是私下受了和珅的授意,來接和琳一同去咸安宮官學上課。
和琳常年習武,傷勢愈合的速度更比一般人快些,實則早在七八日前便被大夫斷定了無礙,可慢慢恢復正常人的生活了。
可他一個壯實的小伙子。成日不是說頭疼,便是說傷口還有些不適。
若說的像就算了,可關鍵他尤其不擅長撒謊,每次說句不舒服,臉色都憋得通紅,生怕旁人看不出來在說假話一樣。
一兩次還且罷了,次數一多,和珅與馮霽雯難免發現了不對。
夫妻二人暗下討論了一番,最終一致認定的答案為——和琳不是身子不舒服,而是不愿意出門兒,尤其是重回官學中上課。
畢竟燒沒的辮子還沒來得及長出來…
回官學里,怕遭人恥笑。
夫妻二人覺得這不是個小問題。
真讓和琳繼續在家待下去,時間久不出門兒,不與外人交流,養成了遇事退縮逃避的習慣,日后保不齊半個人都要廢了。
人有時候是需要被人逼一把的。
最后是和珅前去勸了一頓,兄弟倆足足說了兩個時辰有余。
馮霽雯聽說和琳那小子似乎還哭了。
后來也不知和珅是怎么說服他的,反正和琳最終同意回官學上課了。
饒是如此,今日出門時,卻還是一顧三回頭,猶豫個沒完。
最后是被伊江阿揪著那半截辮子上的馬車。
“我說你一大老爺們兒,在家關了半個月,如今怎么就跟個娘們兒似得,不就半截辮子嗎,又不是長不回來了!”馬車駛動,伊江阿沖著羞愧的滿面通紅的和琳說道:“等到了官學里。如果有人取笑你的辮子,你就挺直了腰桿兒跟他們講:老子只是丟了半截發辮,那姓汪的可是沒了一條腿呢!這買賣不吃虧!”
和琳聽得足足一愣。
“你說什么?”他看著伊江阿,不解地道:“汪黎雋的腿怎么了?”
“你竟不知道?”伊江阿“哈”地笑了一聲。道:“你家這些人真是一個比一個愛只做事兒不說話,這么大的事兒竟也沒人記得跟你講。”
話罷拿扇子扇了幾下風,笑著搖頭。
“到底怎么回事?”和琳有些急了。
“也沒怎么。”伊江阿也故作不當回事兒的口氣說道:“就是你大哥有心給你出出氣,在尹三悠跟前給了兩句提醒,尹三悠再跟他爹一學。這汪士英等人便成了有縫兒的雞蛋——汪士英被彈劾,丟了幾年俸祿,一輩子都沒了翻身的機會,有氣自然要往汪黎雋身上撒,斷條腿那還不是輕輕松松的事兒么?”
尹三悠是伊江阿的一只跟屁蟲,其父尹壯圖也在都察院就職,自然不肯放過和珅所言的那幾句有關汪士英行賄的‘提醒’。
這一查,還真查出了其向吏部官員行賄的事實。
和琳聽罷好一陣不能回神。
“大哥是怎么知道汪士英行賄的?”
“他猜的啊。”伊江阿的口氣理所當然。
“啊?”和琳腮邊的肉抖了一抖,滿臉茫然。
“換做你在欽天監呆了這么多年,一直做個七品小官兒。滿心不甘極不容易得來了個晉升的機會,為了能把握住,你難道不會想著要去疏通疏通關系,力求一個穩妥嗎?”
“我肯定不會啊!”和琳回答的很是果斷。
“…”伊江阿默然了一刻,道:“汪士英若能有你這個覺悟,估計也不會在欽天監待這些年了。”
“大哥當真是猜的?”和琳還在糾結此事。
他怎么就猜不出來呢。
伊江阿翻了個白眼,冷笑道:“你大哥如果也長了你這幅豬腦子,你兄弟倆只怕早活不到今日了。”
和琳張口欲道反駁之言,可又發現這話似乎沒毛病。
只能喪氣道:“怪不得袁先生總說,我只適合打打樁。”
“打樁怎么了。打樁打的好也能成個人物。”伊江阿邊揮著扇子,邊漫不經心地說道:“你那位一等忠勇公,云南提督程世伯,不就是個打樁出身的么…你既有你自個兒的長處。還非得跟你大哥比腦袋好使做什么?”
“可大哥的樁打的也比我好…”和琳一時更喪氣了。
“呃…?”
次日,京城內外戒嚴,出入城者必要經過嚴查方可放行。
流民乞丐俱被驅趕,早在昨日便有衙役敲鑼打鼓地沿途告知,明日萬歲爺巡京,家家戶戶都必須開門相迎。清掃門庭,并保證衣衫整潔,儀表無礙觀瞻,否則事后拖去衙門,以妨礙圣駕出巡論處。
可饒是如此,城中四下仍呈現出鼎沸歡騰之勢,百姓們個個歡欣鼓舞,護城河邊更是沿途載歌載舞,鼓樂聲不曾間斷。
“瞧見了嗎?這些都是普通商賈和百姓們自愿出力出資準備的,雖是經了衙門登記,可衙門一個子兒也沒掏,由此足見百姓們對當今萬歲的愛戴之意啊。”紫云挽著馮霽雯一只胳膊,借著和琳和伊江阿以及一眾隨從們出力,在人群中盡量地往橋欄前擠,一面歡喜地道:“萬歲爺當真是個受萬民敬仰的明君——”
她對乾隆的崇拜由來已久。
“那可不是!”伊江阿湊了過來,拿扇子給紫云扇了幾下風,嬉皮笑臉地道:“紫云格格這話說的沒毛病。”
“嘁!一邊兒去!”紫云一把揮開他的扇子,撇了撇嘴。
“嘖,夸您也不樂意聽,您姑奶奶還真是夠難伺候的啊。”
“誰稀罕你夸了?離我遠點兒…”紫云滿臉不耐煩。
見長姐一副炸毛的模樣,一旁的永蕃永萼見狀忍不住吃吃地笑。
“臭小子!”紫云一人給了一記腦崩兒,兩個孩子抱頭鼠竄,姐弟三人鬧成一團。
馮霽雯等人見狀不由都笑了起來。
馮舒志難得也跟著分外開懷明朗地哈哈笑了幾聲。
“皇上來了,皇上來了!”
伴隨著一陣鼓點聲,忽然有一名漢子扯著嗓子高聲嚷嚷了一句,聽聲音已是嘶聲力竭,顯然是興奮激動到了極點。
今日前來的百姓們皆是仰慕天子圣顏已久,許多人攜家帶口前來,更有甚者是從數百里外提前數日趕來,馮霽雯甚至還在人群中瞧見了幾位頭發銀白,走路都得靠人扶的老人,此時無不是形容激動地望向遠處河面上緩緩行來的龍船。
此處為上半游,龍船必先經過此處。
腰間別著長刀刀鞘,手持水火棍負責在橋岸邊維持秩序的衙役們一刻也不敢松懈,生怕有人因為激動而不慎自橋上翻落,從而驚擾了圣駕。
“來了來了…”紫云興奮地跳起腳,攥著馮霽雯手臂的雙手都在打顫。
馮舒志也盡量踮高了腳探著腦袋往前方河面上看。
和琳見狀干脆將他扛在了肩上,好錯開那些擋住馮舒志視線的人群。
永蕃永萼見狀下意識地看向了一側的伊江阿。
“…”伊江阿扇著折扇干笑了兩聲,哈哈道:“別著急,待會兒皇上一來,甭管高矮都得跪著,到時候就不怕有人遮你們了。”
他可沒和琳那把子傻力氣。
就是真有,那也不能拿來扛這倆小家伙…扛他們家長姐那還差不多!
永蕃永萼只能一臉艷羨地仰頭看著好朋友馮舒志坐在和琳的肩膀上面,望著遠處河面興奮的不能自已。
好在龍船很快駛近。
一身龍袍,頭戴寶塔形飾金龍東珠紅玉草朝冠的乾隆,自修葺一新的龍船中為幾名大臣宦官擁簇而出,立在高高的船頭上,目光遙望著河道兩側圍觀的百姓,威儀的面龐上透出一股慈祥的笑意來。
兩側百姓紛紛下跪行禮,高呼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音參差不齊,此起彼伏,卻是另一種熱情高漲。
許多百姓甚至于紅了眼眶,不住地叩頭,沙啞著聲音高呼著皇上圣明。
這場面極為浩大震撼,甚至連馮霽雯都忍不住被感染了幾分。
這便是史書中所記載的乾隆盛世嗎?
直到此時,她才真切地感受到一位帝王的威望之重。
然而物極必反,盛極必衰,乾隆后期好大喜功,喜好奢靡,不知是不是被眼前的盛世沖昏了頭腦的緣故——
“皇上!皇上!”
一句格外高亢激動,甚至帶著凄憤的聲音自馮霽雯身后的方向響起,眾人來不及反應,只見一道身影豁然站了起來,沖開跪伏在地的人群,直直地沖到了最前面。在動傷了兩名欲阻攔其動作的衙役之后,竟翻過橋欄,直直地跳入了護城河中!
“撲通!”
一陣水花四濺。
四下頓時躁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