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香味兒濃,烏油油的柜臺前,五六陳舊的大酒缸里豎著鐵舀子,掌柜將漏斗插進打酒人自帶的壺嘴,鐵舀子伸進缸一劃撥,再直直拔上來,灌滿了抖兩抖,銀貨兩訖,打酒人拎著壺步履匆匆,要趕回去款待來客。
土生土長在鎮江的馬春知道,這里賣的百花酒是全城最醇最香的,他唾沫翻飛的鼓動一眾勿要錯過,那些個侍衛紛紛動了心,有現成用瓷瓶裝好封嚴的,二百錢一瓶,實在貴不到哪里去。
楊清同沈澤棠立在運河邊,看著搭起煙篷的漁船陸續靠在岸沿,船上有婦人蹲著在茲魚鱗,船尾火艙正在煮飯,冒出縷縷青煙來。
恰瞧見個船家熬了滿鍋的綠豆湯,楊清方才還不覺得,現松懈下來,只覺腹中有些饑餓,同衙吏低語幾句,稍頃功夫就端來三碗綠豆湯,熱騰騰的,他自已一碗,沈澤棠及馮舜鈺各一碗。
他三人慢慢吃著綠豆湯,楊清笑著問:沈大人打算何時前往南京?
沈澤棠漫不經心道:明日一早就動身。
為何如此匆忙?就不能在鎮江再多呆幾日?楊清很吃驚,樂善莊的案子千頭萬緒,若沈澤棠予他再多提點,定當處理的更為妥當。
沈澤棠看透他的心思,語氣明顯有些寡淡:我能幫你一時,卻幫不了你一世,官場多艱難,仕途需自行,望楊大人好自為之。
語罷將碗兒遞給衙吏,朝舜鈺說聲跟我來,即背起手往橋上悠閑走。
舜鈺三兩口把湯喝了,同楊清頜下首追過去,楊清此時滿臉脹的通紅,心里羞臊,又見沈桓與沈容跟上,他忙擱下碗兒尾在后頭。
舜鈺見沈二爺佇足于橋央,近他跟前才見那里擺一座神龕,兩邊是紅底金漆的對聯:紫竹林中觀自在,蓮花坐上現如來。透過垂著的簾縫兒,可窺見神靈莊嚴端坐于深幽中,案前香火簇簇燃旺,一對青年男女跪在蒲團上虔誠敬拜。
鳳九,隨我來拜。沈澤棠見那對青年男女起身離去,回首讓舜鈺到他身前。
舜鈺只覺額上青筋跳動,她受驚的朝后退兩步直擺手:馮生佛祖心中留,沈大人還是自個拜罷。
沈澤棠眼眸濯濯,抬手撫過頸間喉結:我才被美人蛇咬過一口,鳳九確定不要替我求平安?
語氣溫和的讓舜鈺毛骨悚然。
沈桓在后頭推了她一把:磨磨嘰嘰作甚,二爺叫你拜,你就一道去拜,讓神靈煞煞美人蛇的戾氣,誰讓他不知好歹咬了二爺哩。他簡直要笑壞了,連冷情的沈容都勾起唇角。
楊清一臉莫名其妙,忽兒緊張的四周瞟眼望望,難不成美人蛇就藏在身邊不成?!
舜鈺小步走至蒲團跟前,看著沈二爺撩袍矮身,她也只得咬著唇瓣跪下,一起磕首拜了三拜,又被沈二爺抓住手兒拜三拜,這才雙雙站起身來。
舜鈺抬眼見沈二爺在微笑,心里無奈極了,有甚么好笑的,這種好似夫妻拜堂的感覺,似近在咫尺,卻又如遠隔千山萬水,令她神魂萋萋不知歸處。
回至百花客棧,天色已深晚,舜鈺瞟到徐涇進了沈二爺的房,定是有要事商議。
她進自個房里,倚在床枕上看書,忽聽有伙計來傳話,說樓下有人指名要見她。
舜鈺暗自驚詫,思忖在鎮江城可并無相熟之人,那伙計見她遲疑,忙又道,是織造局郎中魏積安魏大人造訪。
舜鈺便知曉他是為何事而來,默了默還是隨伙計下了樓。
魏積安很年輕,長相清秀白凈,個子瘦挑,有著江南公子溫潤的氣派,實難想像這樣的年紀,已是妻妾成群了。
舜鈺給他作揖,他亦回禮,邊打量邊輕笑問:你可就是秦大人的表弟馮舜鈺?
見她頜首便接著說:我與秦大人相交甚篤,前些日收到他信箋一封,要我帶你回京城,明早我即要起程,你可甘愿隨我同去?
舜鈺搖頭淡道:我出京歷事,經大理寺卿申提選簿,由吏部造冊入案,官備流程井然,豈有半途退撤的道理,若真與魏大人同回,只怕到時反連累大人難做。
無妨!魏積安語氣帶些艷羨:如今秦大人在朝中之勢斐然,更聞徐閣老有意擢升其為工部尚書,你回京的事區區爾。
舜鈺心一沉,難道秦硯昭已與徐炳永沆瀣一氣了?!
莫名思緒竟綿延至次日晨間,聞得沈桓來叫門,舜鈺慌張張起身穿戴。
昨晚夢影恍亂,秦硯昭及沈二爺交替糾纏,胡思亂想至半夜竟落起雨來,聽著滴答打梢聲,方才朦朧睡去。
待盥洗畢,她蹬蹬下樓,春寒料峭又兼風雨,忍不住打個噴嚏,便瞧見沈二爺披著絲絨大氅站在門外,他身材高大清梧,很是顯眼,沈容撐著青布大傘,楊清穿官袍立側邊說著甚么,是來送行的。
真的起太晚了,讓一眾都在等她。
舜鈺紅著臉悄躲在沈二爺身后,卻被楊清一眼看見,不知怎地,他對這個歷事監生就很喜歡,看著只覺十分投緣,忍不住朝她問:馮生如今年紀幾何?
舜鈺有些莫名,卻也如實答,已至十七年紀。
楊清拈髯又問:不知馮生可有娶妻?
不曾,舜鈺搖頭。
楊清滿臉驚喜笑說:吾家有女初長成,姿容娟秀,品性賢淑........。
他驀然瞠目,話含在嘴里說不出來。
但見沈二爺朝他淡淡道聲告辭,即擁緊馮生的肩膀,頗親密的往馬車方向去,聽得馮生嘴里嘟囔著,離遠了還能聞他義正辭嚴,說著君子之修身,內正其心,外正其行等,再觀侍衛皆見怪不怪的模樣。
他覺得有些五雷轟的斷斷續續:沈大人和馮生,他們倆可是........。
沈桓拱手朝他笑了笑:楊大人,有時實在需難得糊涂一下。語畢即匆匆入了煙雨中。
難得糊涂.....。
沈惡霸讓他難得糊涂,個指揮使讓他難得糊涂,楊清愣怔許久后,才望天地而滄然,他的官場生涯里,難不成只能難得糊涂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