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興十年,二月。
春天,萬物競發,可是在丹江口的曹仁心中卻只剩下了無盡的憂慮。
昨日,曹仁接到許縣傳來的密信時,不由得汗流浹背。
密信火漆有些歪斜,似乎是無意之中所致,也似乎是體現了曹操內心當中的不安。
子孝親啟…
荊州之戰,關乎全局,襄陽若失,許縣難安…
這些原本都不需要特別強調的事情,現在卻鄭重的寫在了密信上。
曹仁微微嘆息了一聲,看著江面滔滔流水。
在江水之中,有些破碎的木片隨著江水飄蕩而下。
曹仁盯著那些個漸沉的黑點,仿佛看見當年青州黃巾歸降時,那些流民扔進水的破碎木牌。
那些刻著歲在甲子的碎木片,也是像是當下這樣,被濁浪吞沒的。
等等…曹仁忽然驚醒了過來,來人!去將那些碎木撈些上來!
兵卒很快就乘船到了江中,將那些漂浮在江面上的木屑碎片撈了一些,擺在了曹仁的面前。
曹仁拿了兩三塊,看了看碎木的切口,眉頭皺起。
這些切口都很新…
李曼成在做什么?
曹仁立刻反應過來,這是李典在上游砍伐樹木,建造什么器械,然后落入江中的碎木。
曹仁抬頭眺望,那遠山起伏,在暮色里像一群蟄伏的巨獸。
不行。這樣不行。曹仁的臉頰跳動了一下,不能讓李曼成這么輕松的修建器械!
曹仁捏著手中的木片,那木片斷面留有著新鮮的斧鑿痕和木刺扎著他手中的厚繭,也扎在他的內心,傳令!點一百死士!今夜破襲李曼成!
曹仁轉身左右看看,然后看著其中一名親衛軍校,曹志恒,可愿領此隊否?
曹堅,字志恒。算起來和曹仁有一些七拐八彎的親屬關系。
曹仁原本手下的戰將就不算很多,跑了文聘,死了牛金,而曹真要在江陵防御,韓浩要盯著宛城,于是也就只能從手下的這些矮個子里面挑將軍,看看能不能找到一兩個可以拿著破輪子的人物來。
曹堅顯然有些愕然,但是看著曹仁的眼神,也知道這種事情不是他一個小軍校能推三阻四講什么條件的,也就只能是拱手應下。
好好做!曹仁讓人取了一套新的盔甲,親手給曹堅換上,此戰若勝,汝即為首功!
曹堅到了敢死營的時候,依舊看著自己新得到的盔甲。
新盔甲。
從某個角度上來說,一副好的盔甲,幾乎是多了一條命!
但是敢死營做的事情,原本就是十死無生,多一條命…
能夠用么?
曹堅心中有些發毛。
難道是自己方才距離曹仁太近了?
可是山東之處,不是都要求要緊跟領導么?
雖然曹堅心中也是清楚,自己若是能完成這一次的任務,就自然會比其他的軍校高上一層,甚至有望晉升都尉!
但是…
能靠關系占據的蘿卜坑,為什么還要拿命去拼呢?
為了兩三碟的醋,包一頓餃子,在山東之處不是很正常么?怎么到他這里,就變成了要親身上陣搏命了?
曹堅就像是一口喝了一大碟的醋,胸腹之內發酸,甚是不好受,因此到了敢死營地之內,看見那營地之中的兵卒懶洋洋的,頓時就有些氣不打一處來。
尤其是看見有敢死兵卒竟然蹲在一旁熬藥,根本不理會他的時候,一股無名怒火便是騰的一下直沖曹堅的天靈蓋!
如果說軍營之中,最強調先來后到的地方,或許就是敢死營了。
能在敢死營里面呆著的時間越長,那么自然就有其獨到之處,而新加入敢死營里面的新兵,往往都是需要在一兩次的大戰之后,才會被其他老兵所接納。
再加上敢死營里面的兵卒,大多數都是桀驁不馴,甚至有可能是在其他營地里面犯了軍法,然后充入敢死營里面,將功贖罪的,所以這些人多數都不怎么在乎曹堅這個樣的軍校級別,若是曹仁親自來,還多少給點面子,曹堅算什么玩意?
曹堅也是年輕氣盛,覺得這些又殘又瞎的家伙憑什么膽敢漠視自己,怒火攻心之下,便是忍不住上前一腳踹翻了那老卒熬藥的陶罐。
夠他娘的要死了,還熬個屁的藥!
曹堅覺得自己的理由很有道理,也很有氣勢。
難道不是這樣么?
進了敢死營內的兵卒,幾乎就是屬于等死,或許有一些人真的能夠在大戰當中得到功勛,脫離,甚至晉升,但是絕大多數的敢死營內的兵卒,都是死路一條。
既然如此,還熬什么藥?
滾燙的藥汁潑在老兵趙十七臉上,燙起一串水泡。
賊配軍!滾去列隊!
曹堅氣勢洶洶的大喊著。
老卒沒站起來,只是盯著那被踢翻了的藥罐,就連臉上被燙的水泡,也沒有讓他動一下。
嘿嘿嘿…
呵呵…
傻子來了。
看好戲了…
敢死營里面,慢慢的走出了一些兵卒,然后或是蹲,或是依,或是干脆盤坐在石頭上,但是都帶著一種看猴子的表情,盯著曹堅,以及曹堅帶來的幾名兵卒。
跟著曹堅而來的幾名曹軍兵卒,顯然經驗比曹堅要豐富些,看見勢頭不對,便是往后退了兩步,把曹堅給晾在了前面,擺明就像是在說我們不認識這家伙一樣。
曹堅是軍校,他還沒有資格有什么私兵,跟著他來的這些曹軍中護軍兵卒,也同樣是看人下菜的主。這些人當中,有不少是青州黃巾,額頭上還有兵字的陳舊刺青。和敢死營地里面的一些兵卒頭上的刺青一模一樣。
這陳舊的刺青,是當年青州黃巾投降了曹操之后,烙印的記號。
最開始的時候,或許只是為了讓這些人和拒不投降的其他黃巾賊區別開來,但是現在來看,這種標記手段,多少有些帶著處置罪犯,以及是一種折辱的手段。
你們…你們干什么?!
曹堅吞了口唾沫,七情上臉,他有些不明白為什么這些兵卒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懼怕他的模樣,一點都和其他曹軍營地里面的兵卒不同!
一群人慢慢的將曹堅圍攏起來。
鐵甲的摩擦聲,就像是某種兇獸在磨著牙。
趙十七扯開破襖,露出腰間陳舊的歲在甲子木符,嘶啞著吼到,眼珠子血紅,就像是一條吃人的瘋狗,哪來的恁娃?!老子當年頂著火箭搏命戰官渡的時候,你小子還在光著屁股玩竹馬!賠我藥來!
來人!來人!拿下他!
曹堅大喊著,可是沒人管。
不管是他帶來的兵卒,還是敢死營地里面的其他兵卒,或是在笑,或是面無表情,或是看兩眼就扭頭走。
軍法森嚴,可在敢死營里面,軍法就是個笑話。
死都不怕了,難道還怕什么軍法?
這些老兵或許會害怕病,害怕孤獨等這種慢性的,反復折磨他們的東西,但是唯獨不怕死。
甚至對于他們來說,死亡,才能獲得最后的平靜…
在拉扯和爭執當中,趙十七懷里的一個布囊掉在了地上,里面滾出半枚生銹的五銖錢。
趙十七盯著那滾落的五銖錢,臉上忽然有些猙獰癲狂起來,一把抓住了曹堅的衣甲,揮拳就往曹堅的腦袋上砸去,你是不是姓曹?!姓曹的撒謊!撒謊!姓曹的,你得騙我們好苦啊!
放開他!
別動手!
你們讓開!
跟著曹堅而來的兵卒見勢頭有些不對,便是無奈上前。他可以看著曹堅被打一頓,被扇了顏面,但是不能讓曹堅就這么被打死,否則他們也會受到牽連。
可是趙十七明顯是精神受到了刺激,一時半會哪里能恢復清明?
五銖錢滾落地面,沾染泥塵。
騷亂像野火般蔓延。
當曹仁策馬沖入敢死營區時,看見十多名敢死兵卒正在營地中央,那趙十七用一把缺口戰刀,正壓在了曹堅咽喉上。
周邊其他曹軍圍攏著,神態不一。
那生銹的五銖錢,不僅僅只有趙十七有,其他青州兵身上,也有人帶著。
這是當年曹操與青州軍約降時發的安家錢。
拒馬被拉到營門之處,擋住了曹仁的路。
曹仁長長吸了一口氣,壓制著怒火,沉聲喝問,爾等欲何為?!
人群里有人高喊:曹丞相當年許我們「卸甲之日,五銖為畝」!現如今且問,襄陽城外可有半壟田是分給俺們青州人?!
此言一出,便是人聲喧嘩!
謊言!
騙子!騙子!
沒有田畝!我們什么都沒有!
曹仁拔出環首刀來,一刀砍在了面前的拒馬上,都閉嘴!
但是很顯然,簡單的呵斥,并沒有取得什么效果。
那趙十七忽然一把扯開了曹堅的甲片,露出內襯的錦袍,看看,看看!這曹氏子弟貼身穿的一件錦袍,夠買五畝熟田!而我們呢?我們呢?答應給我們的田畝呢?!
混帳東西!曹仁大罵道,也不知道是在罵趙十七還是在罵曹堅,抑或是兩者都有,兗州之中,潁川周邊那些屯田,難道不是給你們的么?!而且你趙十七,屢犯軍規,沒砍你腦袋都算是便宜了你!現在還有臉要什么田畝?!
趙十七瞪眼,一腳將曹堅踹到了泥土之中,那是你們曹氏的田!屯田!屯個屁的田!你敢說那些屯田不是你曹家的佃農?!我們要的是我們的田!我們的!
眾人也是齊聲叫喊。
曹仁沉默了下來。
歷史上屯田是老曹同學搞的,不過斐潛在當下的大漢里面,截留了棗衹,也就最先搞出了屯田來,而后老曹也推行了屯田,江東孫大帝覺得也不錯,也是著樣學樣。不過,很顯然,老曹的屯田是為了他自己,江東的屯田甚至用的是抓捕而來的山越作為奴隸…
現如今,雖然都叫屯田,但是并不相同。大體來說,關中河東的屯田,是接近自耕農,而山東的屯田,就是佃農,而江東的屯田,則是奴隸。
曹操能給這些人真正的田畝么?
曹仁能答應在荊州劃出來田地來兌現諾言么?
即便是可以,曹仁也不想給。
畢竟在山東之中,有一些先例是不能開的…
曹仁沉默下來,敢死營里面的兵卒喊了一陣,一個巴掌也拍不響,所以過了片刻之后,也漸漸的停了下來。
曹仁的心這才有些放了下來。他盯了兩眼那被踹進泥里面的曹堅,然后轉頭看著趙十七,等周邊的聲音都低下來一些之后,才微微抬起頭,翹起了下巴,爾等要田畝?哈!但你們在徐州屠城時,可曾給百姓留過半寸葬身之地?!
人群霎時死寂。
片刻之后,趙十七顫抖著解開自己的破舊衣袍,露出胸口上刀疤,潰爛的傷口嘶啞著聲音喊道,曹丞相說過,我們身上這些傷疤,就是洗刷我們的罪過…
忽然,趙十七指向了曹軍營地里面飄揚的曹字大旗,現在這旗,比當年「蒼天已死」的幡子還更高!我們幫你們曹氏打下來的田畝,比當年天師打下來的都多!可我們的罪,洗清了嗎?!
曹仁也沉默下來,片刻之后,他伸手指向了李典軍的方向,今夜本將會親書奏表,此戰過后,青州籍將士可持「五銖錢」至譙郡領田…便是主公不給,某也將某家中田畝,授與諸位!如有違誓,便如此物!
曹仁將拒馬上的環首刀拔起,然后一刀砍斷了拒馬上的支架。
木屑橫飛當中,露出的是曹仁精光四射的眼眸。
人要有希望,才不會像是行尸走肉。
即便是身為牛馬,也是向往有一塊遮風避雨的土地可以歇腳,可以讓自己的靈魂在凋零之時,有地方可以安息。
可即便是這種最為淺白,最為基礎的希望,地主階級依舊不愿意給這些百姓。
因為即便是最為蠢笨的地主都清楚,地主家永遠都沒有余糧…
寧可倒掉,寧可腐爛,寧可成天哭嚎成本太高,寧可撕掉那些紅封條藏起來,都不會白送給饑餓的百姓民眾。
夜色深沉。
曹仁望著準備出發的這些死士。
取玄甲來。
曹仁突然開口。
親衛抬來的木箱里,整整齊齊碼著百副精鐵札甲,甲片在燭火下泛著幽藍的光。
這等鎧甲,原來只有軍校級別以上,至少屯長才有資格穿戴。
沒有人露出什么欣喜之色,因為誰都清楚,想要穿上長衫,穿上好甲,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曹仁看著這些人將盔甲穿戴整齊,然后揮動手臂。
巫祝搖動銅鈴,舞動著綴滿各式彩帶的幡旗,混著江水流淌之聲的吟唱,像是從地底傳來的嗚咽。
歃血!
一只公雞被砍下了頭,雞血噴濺到了酒甕之中。
隨著贊禮官的高喝,雞血在酒水之中暈染而開,倒出了一碗又一碗的血酒,在夜色里面宛如黃泉之水,帶著蠱惑的氣息,彌漫而開。
一碗雞血,一碗雞湯,改變的是時空,不變的是那只被斬掉了頭的雞。
趙十七站在隊列之前,看著擺在自己面前的那碗血酒。在火光照耀之下,他看見碗里的倒影,搖晃著。
還要相信么?
還能相信么?
還會相信么?
趙十七問自己,但是那血酒的影子晃動著,沒有作聲。
無人作聲。
只有高臺之側的巫祝,跳著莫名的舞蹈,唱著怪異的強調。
這些巫祝,號稱能溝通神靈,能直達天聽…
所以這一次,應該是可信的吧?
趙十七猶豫著。
高臺上,曹仁取過了一旁護衛手中的錦匣,向眾人展示。
在匣子之中,有曹操的奏章,上面墨色的字,似乎在火光之下跳動著,扭曲著。
此匣之內,裝的就是給爾等封田的奏表!
曹仁的聲音突然變得嘶啞,他解開發冠,灰白長發在風中狂舞。
寒光閃過,一截斷發飄入錦匣。
某斷發立誓!絕不食言!
爾等此戰得還,便是封田!若爾等不得還,則子孫萬代知汝等英名!
曹仁說罷,便是揮動手臂,速將此表,星夜送往許縣!面呈丞相!
一名護衛大聲應答,取了錦匣便是離去。
曹仁又是揮手,讓人押著曹堅上前。
曹堅已經不再穿著軍校的服飾,而是和趙十七他們一樣的盔甲,面容即便是在火把照耀之下,也依舊顯得有些蒼白。
曹仁沒看曹堅投來的眼神,而是緩緩的掃過趙十七等人,曹氏子弟,也隨諸位一戰!若諸位未退其先退,諸位爭進而其不進,則可斬其于陣前!
天神在上!曹氏與諸位共富貴,同進退!
此誓!
曹仁率先飲下了血酒。
曹堅在曹仁逼視的目光之下,也顫巍巍同樣飲了一碗血酒。
眾人的目光落在了趙十七身上…
趙十七沉默許久,他似乎想要說些什么,可是他看著曹仁,看著巫祝,看著周邊沉默的其他人,嘴唇動了幾下,卻也不知道應該說什么,只剩下了一聲嘆息,混在了血酒之中,吞下了腹內。
好!壯士!勇哉!曹仁呼喊起來,然后看著出發的百名敢死兵卒一一飲下了血酒,諸位定可凱旋!天地乾坤,家鄉父老,家業田畝,都拜托諸位了!
敢死隊次第出發。
曹堅像是木偶一樣,手腳僵硬的被夾在其中。
曹仁長長的呼出一口氣,原本振奮的面色也垮塌了下來…
這些家伙,越來越不好哄了。
等這些敢死兵卒離開,巫祝也不唱不跳了,撅著屁股跟在曹仁身邊,彎著腰露出諂媚的臉,恭喜將軍,賀喜將軍,此戰必勝,此戰必勝啊!
曹仁看都沒多看巫祝一眼,只是擺手,做得好!賞百金!還有,剩下的酒水和那幾只雞,都歸你了!
哎呀呀,多謝將軍!
巫祝笑著,臉上皺紋綻放,像是一朵盛開的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