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石墻壁立,不光聲音傳不出去,連真氣都無法穿過。
小枝用定無觀細看,發現壁上用無色染劑寫著字。這字跡或是灑脫飄逸,或是冷峻嚴謹,變化多端,氣象萬千,一看就出自書圣手筆。
看來阻攔他們的,正是書圣圣意。
“好像不止如此…”小枝感覺,光是圣意,不可能困住她和隱圣,這里面肯定有別的東西。
“能不能從上面飛出去?”聶無戈問道。
小枝御劍飛起,背后延伸出白石枝條,剛一超過石壁的高度,就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按了下來。
她勉強瞥到一眼石壁之外,發現外面還是石壁。而且這些石壁層層疊疊,高低錯落,揉作一團,就算能飛起來,都不知該往哪兒走。
“是八陣圖。”小枝又落回地上。
八陣圖源自陰陽八卦,后為兵家化用,演變為軍陣的一種。這里的八陣圖與書圣圣意配合,產生了質的飛躍,甚至能對隱圣二人產生壓制。
“妖魔復活了哪位兵家圣人?”聶蕪歌皺眉道。
小枝也不清楚。
但她知道,魔主一早就盯上了兵家。
他曾派花欲曉去吳起墓盜虎符,可惜被謝迢搶先一步。
以魔主的性子,不會心甘情愿吃這個虧。他肯定趁神山不注意,又掘了哪個兵家圣人的墳,把人家復活,為己所用。
“邊走邊說。”小枝繞著石壁,一步步往外走。
隱圣知道她與圣人互克,便在她前面探路。
走過一段路,小枝就發現,這還不僅僅是八陣圖這么簡單。
石壁與石柱縱橫交錯,有時候是豎的,有時候又是橫的,走過一段路后,石壁突然躺到,整個迷宮似的大陣,直接立了起來。順著它往下走,又是高低錯落,不一會兒就橫了過來。
這么縱橫交錯,上下左右地走了半天,聶蕪歌徹底暈了。
“我方向感不好…你確定你沒在原地兜圈子?”她問小枝。
“沒有。”她方向感不好,小枝卻記憶力極佳,“看不懂方向,可以通過書圣的字分辨位置。”
書圣寫的不是一個個單獨的字,而是篇章,肯定有順序。按著這個順序讀過去,應該能找到起點。
不過…他寫的這是什么?
所有字跡一氣貫通,自有一種洞悉天機的超然。小枝看得越來越入神,甚至忘記了自己在找出路。
“天生天殺,道之理也…”她忍不住念道。
“這倒像是魔主會說的話。”聶無戈忍不住嗤笑。
天能生萬物,也能殺萬物,這就是“道”的鐵則。
雖然聽上去沒錯,但對于逆天而行的人們而已,被天掌控“生殺”,可不是什么令人舒服的事情。
“這話我好像在哪兒看過…”
小枝記性確實好。
再穿過一道石壁,她就記起了自己在哪兒看過這段話。
“圣功生焉,神明出焉。其盜機也,天下莫能見,莫能知。”
圣人功垂萬古,封神列仙。
然而他們盜取天機之事,卻不為天下人看見,也不為天下人所知。
小枝勉強回憶道:“是《黃帝陰符經》…這冊書,拂月好像一直在看。”
謝迢經常讓拂月研究典籍。
拂月破解《大夢無生錄》,找到徹底誅殺魔主的方法之后,謝迢又給了他這本《黃帝陰符經》,說是與神山性命相關。
小枝只窺見過一兩句。
“《黃帝陰符經》?黃帝寫這個干嘛?”聶無戈撓頭表示不解,“盜取天機的事情,圣王還自己說出來?”
小枝走到壁前,用手指勾勒上面的字跡,皺眉道:“《陰符經》上還說‘人者天敵’呢。”
黃帝講這些大實話,怎么都沒被別的圣王打?
“你們討論學問,討論完了嗎?”聶蕪歌冷冷道。
小枝一愣,和聶無戈同時回頭看去,發現兩側石壁正在往中間合攏,聶蕪歌用琴中劍抵住一端,另一端幾乎沒有變動。
聶無戈連忙站起來,往開闊的一端跑去。
“你就是這么當弟弟的!?”聶蕪歌怒道。
小枝探出白石枝條,為聶蕪歌撐住石壁。聶蕪歌拔劍一躍,踩在枝條上,飛掠而出。小枝迅速抽走枝條,聶蕪歌一把拉住她,帶著她穿過石柱,抵達另另外兩塊石壁中間。
小枝落地,回頭一看,兩塊石壁合攏,橫躺下來,整個迷宮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小枝連忙去看石壁上的字跡,這些字跡竟然也隨之改變,化作新的篇章。
“也辛苦書圣了,費勁寫這么多字…”聶無戈看得頭疼。
聶蕪歌表情凝重,問小枝,“我們到底往哪兒走?這么半天了,既沒看見護送隊,也沒看見海皇…會不會根本不在這里面?”
小枝聞言,也有些凝重。
她的直覺應該沒錯,但在石壁迷宮中,看不見也感覺不到別人的氣息,還是很讓人不安。
“來來來,剩下我們三個,別分散了。”聶無戈突然湊到小枝面前,“手拉手唄?”
聶蕪歌一巴掌把他拍開,死死攥著他的手,猙獰笑道:“你要牽就牽姐姐我。”
聶無戈痛得跳腳,嗷嗷直叫。
小枝閉著眼,半跪在地,背后的白石枝條開始往外延伸。
隱圣姐弟都安靜下來。
枝條越伸越長,但是夠不到石壁迷宮的邊緣。這個距離,這個長度,幾乎能從地上夠到歸藏城了,怎么可能探不到迷宮邊緣?看來八陣圖不止可以迷惑陣中人,連石樹枝條這樣的標記物,也會迷失方向。
隱圣二人看她探出枝條后,半天都沒有反應,不由有些擔心。
這時候,小枝突然睜眼:“找到了,在最下面!”
她雖然沒尋到迷宮邊緣,但是找到了海皇位置。他與護送隊分散,被困在迷宮最底端,而且上下左右的石壁都在緩慢合攏。
“順著白石枝條走!”小枝迅速起身,隱圣緊隨其后。
她用枝條幫海皇撐住石壁。
海皇意識到有人相助,也開始往外走。但石壁變動極快,一會兒橫一會兒豎,上下左右時不時顛倒,讓他寸步難行。
“得快些…”小枝擔憂道,“海皇剛剛斬尾,身體不便,可能撐不了多久。”
鮫人在水下有多強悍,在陸上就有多脆弱。更別提海皇剛剛斬尾,帶病在身。
小枝也不知道她能撐多久。
“知道了。”聶蕪歌應聲,與弟弟交換一個眼神,“我們先趕過去。”
“城主你自己小心。”
二人身影化作虛無,如影如霧,飄忽散盡,貼著枝條飛逝,很快就到了海皇面前。
此時她已經半跪在地,緊捂著嘴,血從指縫間滲出來,臉色白得雪似的。
“陛下,不要緊吧?”聶無戈上前扶起她。
“沒事。”海皇搖頭,掙扎著站起來,“老毛病了…城主呢?她在哪里?”
聶蕪歌回頭一看,面色微變,白石枝條已經斷了。
前方道路通暢,但是來時的那條路,已經被豎起又合攏的石壁淹沒了。
“不好…”聶蕪歌心中微沉。
“城主在哪里?”海皇咳嗽聲漸息,“那人是沖著她來的。”
那人…是?
“夢生子…”
此時,小枝正咬牙按住手臂,血止不住地往外涌。
石壁、石柱都消失了。
她面前是一望無際的清澈湖水,水面之下盤旋著無數藍蝶。青衣道人盤膝坐在湖中央,旁邊放著竹篾編織的書匣。
他輕點湖面,水下無數藍蝶聚集,扇動翅膀,波瀾不驚。
小枝后退一步,血順著手臂滴落湖中,眨眼就有無數藍蝶匯到她腳下,讓她寸步難行。
她迅速用心蠹蛀噬傷口。
“不是夢生子…”青衣道人抬起視線,眼底空清飄渺,不見一絲情緒。
與夢生子完全相同的面孔,但是…很微妙地不同。
藍蝶忽然破水飛出,小枝又被逼退幾步。白石枝條像繭似的將她裹住,但外面很快閃動起一絲金色圣光,將枝條叩開,蝴蝶飄落在她身上,深澀恐怖的痛苦瞬間傳遍全身。
這股圣意…
“莊周!?”小枝憤然抬頭,定睛看向湖中央的道人。
魔主這個化身,小枝還從未見過。
雖然他與昆侖前輩“夢生子”長得一樣,但夢生子素凈謙和,莊周飄渺深晦,差別還是很明顯。
最大的差別,就在于圣意。
儒道法三家都在先秦百家前列,而莊周又是道家圣人中的佼佼者,其造化之功甚至堪比先圣。
先圣還只能降臨化身,他可以用真身,所以圣意極為恐怖。
莊周只看她一眼,又低低垂下視線,凝望碧水。
蝴蝶越聚越多。
大片的藍色浸染小枝的視線,她低頭一看,自己的倒影落入湖中,水下的蝴蝶幾乎要將她吞沒。
“你若破圣…能做到哪一步呢?”湖中圣人忽然站起來,“讓我看看吧。”
小枝心口的銀鎖熱得可怕。
胸口幾乎要產生焦痕。
青衫道人注視了她一會兒,開始朝她走來。
小枝撐著水面后退,蝴蝶拉住她的倒影,她寸步難行。她大口喘息,汗水滴下來,又吸引更多蝴蝶聚集。
“是夢…是夢…”小枝告訴自己,“先掙扎出來再說…”
但是她在水中的倒影,痛苦的樣子太過清晰。讓人不敢相信這是夢。
這就是《大夢無生錄》的極致嗎?
“不止這樣吧?”青衫道人已經在她咫尺之間,“破圣之力,應該可以抗衡先圣才對。”
水中影在笑。
水上的人卻在平靜審視。
小枝有些茫然。
莊周微微抬手,水下的蝴蝶振翅飛起,破水而出,撲面而來。
小枝眼里全部都是藍色,圣意傾軋,窒息感撲面而來。對方握住了她的手腕,上下傾覆,她進入水下,被蝴蝶包圍,水面上卻沒了她的影子。
夢…在吞噬她!
銀鎖越來越熱。
這個夢,她好像掙不開。
她在往水底沉沒。
定無觀又產生了碎裂感,恍惚之中,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
連她自己也消失了。
“別怕,別怕,我馬上帶你出去。”
誰在說話。
溫柔,略帶一點緊張的女聲。
“牽緊我,無懷。”
小枝猛然睜眼,周圍一片漆黑,手腕被誰牽著,有一點濕熱的汗意。她通過暗淡的天光,辨認出面前的人是女媧。
女媧回過頭,無奈地笑了笑:“不能點火把…會被哥哥看見的。他要是知道我把你放出來了…哎,快走吧。”
小枝低頭看自己的手,不是練過劍的手。
是嬌生慣養、細皮嫩肉的無懷氏。
這里是哪里?
好像是一個被巨石封住的山洞,不是魔主操控的夢境。
“為什么總是要跟他對著干呢?”女媧帶著她,越過絆腳石,穿行在荊棘中,“表面上應付一下也好…至少別讓他動手吧。哥哥也并不是喜歡動怒的人…”
小枝跌跌撞撞地跟著她,很快就看見了華胥城墻,那里似乎立著一道熟悉的身影。
女媧輕擁著她,將她瘦小的身子,藏在自己的衣袍之下,輕點她的嘴唇:“你莫作聲,我來跟哥哥說。”
小枝藏在她衣下,進城門后,被那人凌厲的視線盯著。
“哥哥…”她低聲念了一句。
周圍的一切都開始淡去。
碎裂的定無觀重新凝聚,小枝在夢中醒來,發現自己已經沉入了很深很深的湖底,連上方的水面都看不見。手伸出去,一抹就是滿手蝶粉。
她又閉上了眼。
圣意帶來的壓迫感,若與伏羲氏比較,其實算不得什么。
湖面之上,青衫道人微微皺眉。
他感覺…破圣之力徹底消失了?但是水底的小枝,卻越來越清醒,甚至還隱隱有掙脫夢境的跡象。
“嘩啦!”
水面破開,一道白石枝條伸出,上面坐著半身化作鋼鐵的傀儡少女,眼瞳中似有熔巖灼燒,胸口泛著淡淡的銀光。
“嘩啦!”
又一道白石枝條潑水而出,高挑艷麗的男子握住枝條,落在水面上,風情萬種,神情似笑非笑。
“嘩啦——!”
一整股枝條瘋涌而出,水波蕩漾,湖面無法再保持平靜。繭似的白石枝條裂開,中間沉眠的女孩慢慢睜眼,低郁又沉默地坐在繭中,看起來最不起眼。
三個人,呈三角之勢,將魔主圍在正中間。
“只是夢而已…出不去,那就都進來吧。”
繭中,小枝抬手撫過枝條,一寸寸,一縷縷,千萬年的熟悉觸感,正在慢慢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