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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二十九、瀕死之時

  杜忘川覺得,好像有人在跟他說話。

  你想成為什么樣的人?

  不知道?

  那就先試一把吧。

  不滿意嗎?

  那就重新再來一遍好了。

  杜忘川比極大多數人都更幸運,他得到了“再來一遍”的機會。

  可他最終還是沒得到答案。

  他到底該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

  今生第一次見面時,小枝就問過他——“你重生一次干嘛還要認鶴主,自由自在不好嗎?”

  自由自在不好嗎?

  自由自在當然好。

  所以彼時的杜忘川,心中想著,也許等他幫小枝脫困,就會去當個閑云野鶴似的散修,過自由自在的日子。

  但是重生后的路,并沒有想象中好走。

  前生,他半世囿于妙仙洲,半世困在高不勝寒的歸藏城。

  他并不了解一切的內情。

  他甚至不了解小枝。

  他沒法給小枝提供信息。他重生后最大的作用,似乎就是幫她管管連山城。即便在歸藏城,他的能力也遠不及楚臣、蘇兼、薛貞那些管事。

  杜忘川意識到,和前生一樣,他是個沒用的人。

  笑面男子步步逼近,杜忘川在痛苦的幻象中掙扎。

  他腦海中,像打了道驚雷似的,突然冒出一句讓他渾身戰栗的話——

  ‘如果現在死掉,是不是可以再來一遍?’

  他神情恍惚,看著笑面男子走近,沒有反抗,甚至沒有逃離。

  “怎么?嚇傻了嗎?”笑面男子譏諷道。

  ‘再來一次吧。’杜忘川想道。

  他已經知道很多事情了。

  如果再來一次,會比這一次更有用的。

  他已經…可以死了。

  “真有意思。”笑面男子抬起手,黑色巨鐮從虛空中出現,勾中杜忘川的手臂,將他提到面前,“無邪天,怎么辦?”

  被稱作“無邪天”的鬼面童子,輕嗤一聲道:“殺了。”

  他又看向遠方,面具雙眼中放出猙獰紅光。

  “其他轉生者都是廢物,什么都不懂,留著也沒用。”

  笑面男子聞言,略覺得無趣。

  黑色巨鐮從杜忘川手臂一直劃到肩膀,然后刺穿肩胛骨,將他勾住提起來。巨鐮上泛起血色,一點點吸食他的血和生氣,最后全部轉化為笑面男子自身的力量。

  “味道不差。”笑面男子舒展了一下筋骨,“吃完這餐,很長時間都能管飽…”

  杜忘川閉著眼睛,感覺生機流逝,心中甚至有一絲輕松。

  快一點,快一點重新來過吧。

  下一世該做的事情,他都已經想好了。

  他要重新來過。…

  “你想成為什么樣的人?”

  小枝剛拿到輪轉鏡時,躍躍欲試地拉著他一起玩。

  杜忘川興致缺缺,還是勉強應道:“不知道。”

  “不知道?”小枝似乎很驚訝,她一直是目標明確的,所以不太懂杜忘川的想法。

  “那就先試一把吧。”小枝仍很認真。

  一把剛開,杜忘川控制的小人迅速死了。他松了口氣,卻看見小枝也陪他殉情,然后撤下這一局,問他:“不滿意嗎?”

  杜忘川看著草率結束的世界,又有些微妙的遺憾。他克制表情,還是被小枝看出來了。

  “那就再試一把吧。”小枝朝他笑了笑。

  這個笑容,和城主最后給他的笑容重合起來,讓他不知今夕何夕。

  他心不在焉,另一把很快又結束了。

  小枝將殘局撤下,杜忘川才遲遲想起剛才錯過的游戲。

  小枝看了他一會兒,自己又開一面新的鏡子。她漫不經心道:“忘川,如果你沒有想過,要成為什么樣的人,那就算重來一千遍一萬遍,也不會有答案的。”

  重來一遍,也不會有答案的。

  沒有努力地變好,沒有努力地思考,也沒有找到最終的方向。

  重來一千遍、一萬遍,也不過是走了一千條、一萬條到不了終點的路。

  除了迷失,不會有其他結局了。

  “啊…”杜忘川發出痛苦的呻吟。被雜亂幻象蒙蔽的感知,好像一瞬間,就完全恢復了。

  世界忽然變得清晰。

  他看見巨鐮勾穿自己的肩胛骨,又從背上穿出來,全身皮都貼著骨頭,泛起灰白色,最后一絲生機也在緩慢流逝。

  提著鐮刀的高瘦男子,面具上泛起紅光,貪婪又邪獰。

  再遠一點的地方,鬼面童子衣袍繁復,面具猙獰,雙手攏在袖中,好整以暇地看著。

  “你也重生過嗎?”杜忘川嘶啞地問道。

  滴答。血落入大海。

  鬼面童子覺得他必死無疑,便嘻嘻一笑,答道:“怎么?才反應過來?”

  笑面男子也答道:“還得感謝無懷氏化作深淵,開啟‘入口’,我們又重新回到這個世界上了!”

  “少說兩句。”鬼面童子輕斥。

  笑面男子卻越說越起勁,癲狂地顫抖道:“她的氣息,真是美味得讓人瘋狂。在這一世,我也可以嗅到…”

  杜忘川一點點攥緊了手。

  那些幻象碎片又開始涌動。

  一會兒是歸藏城,一會兒是華胥夢,一會兒又是無底洞。最后,所有亂象全部散盡,只剩下小枝的樣子。

  她被白石枝條纏繞著,安靜地沉眠。

  有無數次,她入夢離開連山城時,杜忘川是這么注視著她的。

  你想成為什么樣的人?

  如果那時候,再坦率一點,就可以告訴她。

  我想成為能保護你的人。

  失敗一次,重來一次。

  又失敗一次,再重來一次。

  如果再失敗一次,那就還重來一次。

  到最后,不是“成功了一次”,而是“失敗了千千萬萬次”。

  他呀,

  誰也保護不了。…

  所以,這一次,

  這一次就要成功。

  “放開我。”杜忘川抬起手,握住黑色巨鐮,低垂的頭也一點點抬起。

  海波閃動著粼粼光輝。

  “哈哈哈哈——”笑面男子仰頭狂笑,轉身對鬼面童子道,“看看他,看看他!這副可憐的樣子!”

  男子回過頭,卻只見鬼面童子焦急地探出手。

  面具下,口型是,“放開他”。

  放開他?為什么?

  男子想著,手臂突然一痛。扭頭一看,竟然被劍氣劃開道口子。

  這點傷算什么?

  他心中剛閃過這個想法,臂上就涌起劇痛。一陣又一陣的,融骨爍金的熱浪,從創口涌了進來。

  他忍不住放開鐮刀。

  杜忘川跌落海面,勉強踏水而行,黑衣下擺暈開血色。他的氣色變得紅潤,被鐮刀劃破的創口,也正在復原。

  “你…你竟然!”笑面男子捂住傷口,猛然反應過來,杜忘川在吞噬他的力量!

  他面具上紅光急閃,無論如何都愈合不了劍傷。

  杜忘川咳嗽著,逆行《嫁衣心經》,將對方的力量化為己用。當初,他也是用這種辦法,殺掉補花劍宗宗主的。

  這名笑面男子,比宗主更強,而且功法極為詭異。好在,由于輕敵,還是讓他得手了。

  但接下來該怎么逃脫,這又是個問題。

  “忘川!!”

  杜忘川一怔,面色先驚后慌。

  這個聲音,是小枝!

  “來了!來了!”捂住傷口痛號的男子,也狂躁地大叫道,“啊啊啊,氣味,正在靠近!她來了!”

  下一刻,小枝破水而出。手上劍光閃爍,粼粼海波翻涌,一道巨浪蓋下,轟然砸出巨響。

  杜忘川被拖入水下,立即反握住小枝。

  “快走!”他緊張道。

  “你快走!我這是化身,沒問題的!”

  小枝正好突破元嬰期,可以同時控制兩個化身。鐵傀儡化身醒來,是在大船之上,被隱圣、詩圣帶著逃往深海。

  她敏銳地嗅到了海面上的血氣。

  是屬于杜忘川的。

  他出事了。

  小枝作為杜忘川的鶴主,這點感應,自然是有的。

  她不顧隱圣、詩圣阻攔,直接潛入海中,想從海底突襲,救走杜忘川。正好這時候,杜忘川掙脫束縛,給她制造了絕好的切入時機。

  小枝暗伏海下,說是讓杜忘川先走,其實也并沒有放開他的手。

  “他們也是重生者…”杜忘川提醒道。

  “我知道。”

  他們的交談,小枝聽見了一點。甚至杜忘川從自暴自棄,到奮起掙扎,她也看到了一點。

  但現在…

  “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小枝手中劍訣一變,巨浪猛然靜下來。

  四周寒意涌動,以她為中心,方圓百里的海面,都被冰封起來。一張巨大的鬼面撞向海下,正好抵住堅冰,發出撕裂般的恐怖嚎叫聲。

  小枝掐訣化冰刃,一道道劍鋒朝天而立,在陽光下,折射出刺目光輝。涌動的光芒,照亮了二人的赤眼,讓他們發出痛苦的咆哮。

  這一瞬間,

  小枝沒有逃跑,反倒破冰而出。

  一劍寒光撩起千重浪!

  點點血色灑落大海。海面之下,剛被小枝放開手的杜忘川,看見她化作巨大鐵人,從笑面男子手中奪過鐮刀,然后干凈利落地,反身擦肩一掠。

  鐵人口中放出熾烈熔巖,搬山填海的巨力瞬間爆發,長長的彎刃直接將其梟首。

  腦袋“咕嘟”一下,掉在冰封海面上,甚至隨著坡度滾了幾圈。

  鬼面童子神情劇變,一把撈起男子殘軀,化作烏云消散在天邊。

  小枝見祭壇光芒沖天,想到神山馬上要來,也不敢冒險去追。

  她又回到海下,拉起杜忘川,道:“先離開這里,我們路上說!”

  杜忘川看了看自己的手,心知她為何不松。

  他低聲道:“我方才…想岔了一些事。以后不會尋死了。”

  “想岔了什么?”小枝問。

  “沒什么…”太傻了,杜忘川不想說。

  小枝只得又講起重生者。

  “他們自稱‘轉生者’。”杜忘川回憶道,“鬼面童子,是魔主座下無邪天。男子就不清楚了。兩人似乎知道很多事情,他們叫您…無懷氏?”

  杜忘川只知道個讀音,不確定是什么意思。

  “我在那一世姓吳?”

  “不是…應該是個上古氏。”杜忘川又把幾個結局,大致說了一遍。

  小枝聞言,沉思良久,也理不清頭緒。

  “等安穩下來再說,先解決祭壇。”

  她斂息潛入深海,找到發光的觀世祭壇,迅速用破圣之力,將它壓住撬走。

  之前她不在,城中無人奈何得了這東西,為了避免被前來探查的神山發現,只得舉城遷走。

  小枝略一思索,將剛砍下來的笑面男頭顱,放在觀世祭壇原本的位置上。

  “東鎮、南鎮離得最近,這個腦袋,應該是交給它們處理。”小枝思索道,“我與兩鎮侍劍人關系近些,可以借他們的手,查明轉生者身份。”

  做完這些布置,她才帶著杜忘川,迅速追上詩圣、隱圣的船。

  船上人很少,因為怕目標太大,被神山發現,所有人都分開逃跑。他們約定匯合的地點,是連山城舊址,南海深處。

  船隊走得慢,最后一個抵達。

  等把連山城重新安置好,小枝才騰出空來,跟杜忘川談談心。

  “你說,無懷氏到底是什么?”

  杜忘川找遍典籍,也只找到一句,“昔無懷氏封泰山”。

  很久以前,帝王無懷氏,在泰山封禪。

  從古至今,但凡為帝,就有一個傳統——封禪名山。所謂“封禪”,也即“祭祀”。泰山,作為僅次于神山的圣地,至今共有七十二位帝王封禪。

  不管在哪一本典籍中,“無懷氏”之名,都被列在七十二人之首。可見,無懷氏應該是史上封禪泰山第一人。

  但奇怪就奇怪在,這名位列“七十二帝”之首,甚至在伏羲之前的帝王,除了“封禪泰山”之外,沒有留下任何記載。

  國土,氏族,部落,統治天下的年代,皆不為人知。

  甚至,黃帝、炎帝還偶爾有真真假假的傳人現世,這位“無懷氏”,卻什么都沒有。

  “可能是歷史太久遠,記載不可考,也可能是…”杜忘川看了看小枝,欲言又止,最后道,“被人磨滅了存在過的痕跡。”

  其實,也不一定是被“人”。

  是被“大劫難”,也說不定。

  伏羲封禪泰山之前,華胥國有過一次大劫難,所有人都死去了,一切文明的痕跡都被毀滅。

  如果“無懷氏”,也就是她,曾經統治過華胥古國,那么只要幸存的兩位人皇不提,就不會有人知道她的存在。

  小枝思路漸明,以“華胥”為中心,將幾個結局都聯系起來。

  杜忘川這一世,她在歸藏城,被關押至死。

  玉裁這一世,她在不周天柱,破圣反噬,讓天下陷入華胥一般的夢境。

  鬼面童子這一世,她在不知名的地方,沿著巨型腳印,步入黑暗,化為深淵,打開了某個“入口”。

  這些結局,都不怎么好,但共同點很明顯。

  都與“華胥”有關。

  都是在層層遞進,越來越接近那個古老真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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