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候選者震驚的目光中,千瘡百孔的石面具與蓬萊虛影一同消散。
此花姬輕輕挽袖,長劍消失不見。
“咳咳…也算是提前與諸位見過面了。”她輕咳著,微笑道,“我是接替龍王陛下,代任蓬萊侍劍人的此花。此次考核過后,我將前往其他四座神山拜訪,屆時將與諸位再見。”
誰也沒想到,新侍劍人會以這種方式登場。
拂月上次離開昆侖,肯定是為了找人填補龍王的空缺。但小枝總以為神山會選個真正的侍劍人出來,沒想到還是代任者。
這位代任者,與前任龍王十分相像。
都是女子,都是異族,都在這片大海上,有著凌駕于眾族之上的力量。
要知道,東海以異族為主,人族勢弱。前代龍王親近人族,并不代表其他各族領袖也一樣。所以東海要選新侍劍人,是非常困難的。
這次神山找上此花,借她一臂之力除掉長生,也是極為巧妙的一招。
作為等價交換,此花姬將離開固守無數年的島嶼,成為神山侍劍人,統率東海無數異族。她對人族無甚好感,但是對其他各族也并不在意。
單純作為交易而言,她會為神山辦事。
回昆侖之后,小枝還在想日月島之事。
“沒想到她們爭了成千上萬年,竟然是這樣潦草結尾。”昭華一路上都長吁短嘆。
雖然此花姬贏了,但作為長生姬這一方的小枝,還是拿到了《千秋萬代訣》作為報酬。
她還沒開始看。
“你覺得要怎么樣,才不是潦草結尾?”小枝漫不經心地反問。
昭華左思右想,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已經是很好的結尾了。”小枝說。
“這樣還好?此花姬殺了長生姬呢!”昭華不敢置信,“你覺得怎樣才是不好的結尾?”
“此花姬和長生姬放棄這么久以來的堅持,各自退讓,最后和平共處,這才是最可怕的吧。”
或者,此花姬在痛苦中毀掉了世界,與日月島一起沉在海底。
又或者…啊。
這不是歸藏城的故事嗎?
這是歸藏城發生過的故事啊!
小枝又想起了長生姬說過的話。
——“時間久了,我總會發現,即便我們之間有無數矛盾,無數傷害…她也總會是與我同生共死的存在。”
為什么要建歸藏城呢?
為了懲罰不聽話的孩子,讓她能往他所期望的方向成長。
為什么要建歸藏城呢?
為了保護不聽話的孩子,免得她犯下錯誤,招致滅亡。
那么…為什么要殺長生姬呢?
——“我也…必須戰斗,讓姐姐明白我的決心。”
此花姬,她的決心。
因為“言語”的溝通,已經沒有用處了,“辭藻”的注解,也早已失去效力。她們之間,萬千年爭執不休,沒有一個人聽得見另一個人發出的“聲音”。
所以,要用戰斗,展示“決心”。
此花姬說了很多溫柔的話,退讓的話,勸告的話,最終還是用斃命一劍,道出了訣別的話。
“不會如你所愿的。”
她只是想這么說而已。
她怕長生姬聽不見。
她怕長生姬,會和過去的萬千年一樣,充耳不聞。說著姐妹情誼,諸如此類的,毫無道理的,自以為是的話。
“到了。”昭華把小枝送到瓊樓玉臺前,牽牽她的手,“師姐你下次記得陪我切磋啊,不要總是跟桓陵一起…”
“嗯。”小枝點點頭,跟她握了一下手。
昭華驚訝地看著她。小枝以前總是不喜歡正眼瞧人,老低著頭,說話也漫不經心。
怎么、怎么突然變得這么乖巧了。
“我應該聽聽看的。”小枝推開瓊樓玉宇之前,對昭華說道,“你…你們說的話。我想好好聆聽的。”
她想當一個和他不一樣的人。
小枝輕輕擺手,跟昭華道別:“所以想我的話,就來找我吧。”
她關上門之后,昭華捶門痛哭,心中大呼——“我師姐長大了一定會變得比我還搶手的我不能接受但是又感覺這樣很好”!!!
考核結束后的一個月,小枝的生活又回歸規律。
白天念書,晚上修煉,有空就去連山城巡查。
不過,她也到了金丹后期瓶頸,修煉起來有些滯澀。所以晚上的修煉也很快省了,改為去連山城幫杜忘川跑腿,做點城主應該做的事情。
什么是城主應該做的事情?
當然是幫蘇兼試藥,體驗楚臣、李如意的假秘境,用輪轉鏡模擬連山城今后的發展道路,遛著大白巡視諸島指導新人,開巨龜艦和另一個鐵皮傀儡練習海戰…
‘連山城的發展真好啊。’每天小枝都要感慨一遍,‘太符合我的心意了。’
如果世界上有一個地方比連山城更合她心意,那應該是多寶堂。
多寶堂沒連山城這么花哨,只是簡單粗暴的“有錢”而已,卻該死的迷人。
“我要回一趟多寶堂。”有一天,楚臣跑來跟她說,“楚弼洲這老頭子不知道又犯什么病,一道急詔讓我回去。說是一日內見不到我,就請神山把我押回去。”
“老爺子身體沒問題吧?”小枝努力表現出對手下家屬的關心,“你快回去看看!”
楚臣半天之后就回來了,滿頭是包,面目全非。
小枝大驚失色:“你是不是沖撞老爺子了?怎么被打成這樣!我去找蘇兼…”
“閉嘴吧你!”楚臣突然爆發,小枝被他吼得一愣,他咆哮道,“你都跟人說了些什么啊!我回去差點被楚弼洲打死!!”
小枝茫然:“我?這能關我什么事…”
“老子現在有個未婚妻了!!!”楚臣絕望道,“楚弼洲讓我早點傳宗接代,怎么辦啊!!!”
小枝這么好的記性,當然一下就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么。
有一回,善財長老帶著她,也就是寶寶,前往陣宗,見到陣宗長老夙星。夙星和善財是舊識又是宿敵,兩個人處處攀比較勁。
最后,善財胡言亂語,說寶寶跟少堂主訂婚了。
這事兒本來吹個牛就過去了,但是不知為何,最近突然又被傳開。
多寶堂老堂主楚弼洲,年事已高,早就想讓楚臣繼承家業了。但楚臣抵死不屈,在小枝的幫助下逃出多寶堂,繼續參加侍劍人考核。
這次楚弼洲聽到“未婚妻”的風聲,便發出急詔讓楚臣回來,希望他立即完婚,傳宗接代,好讓培養個繼承人出來。
等等!
多寶堂繼承人?
“嘶…”小枝吸了口氣,盯著楚臣,“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
“求求你快閉嘴吧。”
“我再造一個嬰兒傀儡出來。這樣你的未婚妻、孩子全是我,不管怎么樣,我都能繼承多寶堂!”小枝終于看見了一夜暴富的希望,“走,我們回多寶堂見爺爺!”
爺爺??
誰是你爺爺???
“…”楚臣道,“把刀抬上來,我楚某人今天要滅自己滿門。”
小枝痛心道:“你根本不是真的朋友!”
“我先讓你見識一下什么叫真的仇人!!”楚臣擼起袖子就掐她,小枝繞柱而跑。
杜忘川帶著賬單進來時,場面一片混亂。
“這是發生…”杜忘川手里賬單被掀飛,小枝越過他肩頭,反手一劍飛向楚臣,“…什么了。”
雞飛狗跳好一陣,殿中終于安靜了。
杜忘川默默撿起地上的紙屑,把數字一個個湊完整。小枝看著它們一位位多起來,頓時心如刀絞。
“你、你想氣死我嗎!”她指著楚臣,手都在抖。
楚臣更生氣:“你還想殺我繼承遺產呢!!”
整理賬單的杜忘川突然警覺:“你的遺產,為什么是城主繼承?”
楚臣和小枝不約而同地靜下來,互相凝視,試圖交換一點想法。
沉默。繼續沉默。
“沒什么。”楚臣先發話,聲音都變柔和了,“剛才我們一起玩輪轉鏡呢。”
“是嗎?”杜忘川整了整賬單,交給小枝,小枝看了一眼又趕緊合上,“這是這個月的債務。”
“這個月”。
小枝心跳難以為繼,艱澀道:“為什么越欠越多…”
“賺得也很多。”杜忘川道,“只是連山城需要借這么多錢,才能比較順暢地運轉而已。城主不要被數字嚇到了,能還得起的。”
只要每個月月底把債務清算干凈,下個月又可以重新借錢運轉,連山城現在差不多是靠這種方式,緩慢進行積累的。
“如果我們不還錢,那幾個大債主不是連褲子都賠掉了?”小枝問。
“葉小芳幾位前輩愿意出資出力幫助連山城,是對城主的信任,城主不應該辜負他們。”
杜忘川一本正經,小枝也不敢再跟他胡說八道,她給楚臣使了個眼色。
“我和城主去一趟多寶堂吧。”楚臣深吸一口氣,強忍著怒火道,“晝島有些生意要談。”
“那我馬上準備。”杜忘川轉身欲走。
小枝趕緊拉住他:“是我們兩個去!”
杜忘川又警覺:“不多帶點人不好吧?多寶堂畢竟是大宗門。”
楚臣淡定道:“沒事,楚弼洲好歹是我老祖宗。這次是私下會面,人越少越好。”
杜忘川略一沉吟:“好吧,我為城主整理妝容,馬上就好。”
小枝和楚臣一起出發,到多寶堂面前,誰也沒進去。
“我們先對一下口供。”小枝說,“別被看穿是騙遺產的。”
“好。”
小枝絞盡腦汁想了半天,最后說:“我編不出,你起個頭。”
忍住啊,楚臣。
楚臣這樣告訴自己,然后起了個頭:“我外出歷練受重傷,被你父母所救,開玩笑訂了親。后來妖亂,你父母雙亡,我找到你。”
他看一眼小枝。
小枝接著編:“然后你信守承諾,決定照顧我一輩子,并準備把遺產給我。”
“…你能不提遺產嗎?”
小枝清了清嗓子:“并準備把此生全部的愛給我。”
“還是說遺產吧。”
兩個人又填補了一些細節,將整個故事完善,使其生動逼真,凄美動人,就連小枝都聽哭好幾次。
“走吧。”她系好眼飾,遮住面孔,想表現得賢淑一點。
兩人在書房見到楚弼洲,楚弼洲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小枝。
她日晷用得多了,也是少女體態,看著乖巧羞澀,應該比較符合老年人的審美。
楚弼洲沉聲問道:“你們找我有什么事?”
沉默。
小枝和楚臣都沒開口。
楚臣踢了一腳小枝,小枝怒傳聲:“這種事應該你開口啊!”
她又踢回去。沉默。
再踢一腳。
沉默,悶哼。
再再再再踢一腳。
踢了半天,楚臣終于清清嗓子,開口了。
“連山城…”他咳嗽一聲,小枝又踢了他一腳,“就是我現在效力的地方…想同多寶堂…談談生意。”
他的話被小枝踢得斷斷續續。
小枝心態崩了,怎么憋半天你就憋出來這個!?
“這位是城主。”楚臣后退一步,防止小枝再踢他,“你們慢慢談。”
然后他就跑了。
小枝怒極,傳聲吼道:“楚臣我再信你一次我就背著連山城龜殼在東海跑十圈!!”
楚臣帶上書房門,房中只剩楚弼洲和小枝。
小枝遮了眼飾和頭紗,又被杜忘川好好整理過裝扮,所以不表露身份的話,很難讓人與寶寶掛起鉤來。
楚弼洲不清楚這些。他聽楚臣講過一些“連山城”的事情,心里也很好奇。
今天他與楚臣剛吵過一架。
那孩子說,就算累死在連山城,也不回多寶堂娶妻生子。這讓楚弼洲對神秘城主更加感興趣——對方何德何能,把神山和多寶堂都比下去,讓楚臣這么死心塌地地跟著?
今日一見,正是個了解的好機會。
“城主請坐。”楚弼洲彈指看座,語氣還挺客氣。
“謝謝爺爺。”小枝氣得口齒不清,又趕緊改過來,“不是…謝謝楚老先生。”
“哈哈哈哈!我膝下若是能有城主這樣的天之驕子,只怕做夢都要笑醒了!”楚弼洲很高興地大笑,“這樣吧,城主初來,我們先不談生意。”
“那談什么?”小枝一愣。
楚弼洲好奇道:“不知您與我家小子,是怎么認識的?”
小枝活生生把剛背好的——“楚臣外出歷練受重傷,被我父母所救,開玩笑訂了親”——咽下去,臨時編一段新的。
“我外出歷練受重傷,被楚臣所救。”她含著淚,情真意切,“作為報酬,我將連山城一座島嶼贈給楚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