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回到家中,還沒換完衣裳,趙有財便來通報。
“侯爺,有人來拜訪,他說他叫王…”
“不見!”
李牧怒氣沖沖道:“姓王的一個也不見,老子跟姓王的勢不兩立!”
“侯爺,不是太原王氏的人,他說他是個御史,叫做王境澤,承蒙侯爺提攜,因此前來拜會。”
“王境澤?”
李牧蹙眉想了一下,恍然想了起來。這不是那個倒戈的御史么,一篇歌功頌德的奏章引得李世民龍顏大悅,從監察御史連升三級,如今做了御史中丞的幸運兒。
若是他,倒是可以見見。
“讓他等著,老子換件衣裳。”
趙有財應了一聲,退了下去。李牧把虎皮裘脫下來,換了正常的便服,從后院來到了前院大堂。虎皮裘哪里都好,就是太密不透風了一點,在室外穿自然是很好,但是在家里,有火墻火炕,穿著虎皮裘沒一會兒就滿頭大汗了。
李牧來到大堂,果然見到一位年輕的御史在堂內正襟危坐。只見他雙手放在膝蓋上,目視前方,顯得非常緊張。
李牧咳嗽了一聲,王境澤聽見了,趕緊站了起來,一躬到底:“門下王境澤見過侯爺,給侯爺請安。”
“喲?”
聽到這個稱呼,李牧挑了下眉毛,道:“王中丞,這聲‘門下’本侯可不敢當。你是御史中丞,四品命官,緣何是我的門下?你呀,當是魏征的門下,與我何干吶?”
李牧沒讓他起來,王境澤不敢起身,撅著說道:“侯爺,我之前受那魏征的蒙蔽,做了很多對不起侯爺的事情。直到前幾日才想通,已經毅然決然地與魏征和山東士族決裂了。還請侯爺寬宏大量,原諒門下等七人,從今往后,吾等愿為侯爺門下走狗,任憑驅使。”
“呵!”李牧坐了下來,輕笑了一聲,道:“莫非你覺得,我李牧會容留朝秦暮楚之輩?”
王境澤聽到這話,身體顫抖了一下,額頭上隱隱有冷汗冒出。
他本以為,憑借自己的倒戈,還有熱氣騰騰的這個御史中丞的身份,投靠李牧門下,他必然會倒履相迎。但卻沒想到,李牧竟然嫌他是個叛徒,不愿意收容他。
難道御史中丞這個籌碼,他都不放在眼中么?
王境澤有些焦急了起來。
他倒戈李牧和新政,已經是與魏征和山東士族決裂了。他敢這樣做的原因,便是心里有底,認為李牧會收容他們。如今出了岔子,這可怎么辦?
現在回去道歉還來得及么?
王境澤咬了咬牙,撲通一下跪在了李牧面前,以頭杵地,哭泣道:“侯爺容稟,門下也是迫不得已!”
李牧放下茶杯,伸出手,道:“來,說出你的故事。”
“啊?”
李牧有些尷尬,前世選秀的苦情戲碼看多了,情不自禁了一下,見王境澤茫然,忙清了下嗓子,道:“說說理由,我看看是如何迫不得已的。”
“侯爺有所不知,我等八人,雖然都是御史,也都是山東士族,但是我等與盧智林之流,卻有很大的不同。我等在御史臺…一直是被歧視的對象!”
李牧一副好奇的樣子,道:“這還真是不知道,你們為何被歧視?”
“只因吾等、”王境澤眼眶微紅,淚花閃爍,咬牙切齒道:“只因我等,都是贅婿之身!”
“贅婿?”
王境澤用力點頭,為李牧解釋道:“侯爺,山東士族,以‘范陽盧氏’,‘滎陽鄭氏’、‘博陵崔氏’三家為首,像盧智林,他雖然是范陽盧氏偏房,但他畢竟姓盧。而我們,不在三姓門閥之內,只是因為娶了三姓門閥的女兒,做了上門女婿,才得到三姓門閥的支持,入朝為官,被視為山東士族。”
李牧聽得有些糊涂了,道:“這么說,你不是山東士族?”
“門下是山東士族,但不是核心的山東士族。”王境澤進一步解釋道:“山東士族中,以三姓門閥嫡長房為最核心,偏房為次要,我等贅婿,即便官職比嫡長房高,也只能是最末等,永遠被人瞧不起!”
王境澤恨恨道:“我等八人,便是一直活在這種歧視中。攝于三姓門閥威勢,敢怒不敢言。私下里不知受了多少窩囊氣,活得不如一條狗!上次盧智林與魏征誣告侯爺,遭到侯爺的反擊,我見平日作威作福的三姓門閥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與侯爺正面相抗,便看到了一絲曙光。我等八人,不是怕侯爺潑糞,而是想要抓住這次機會,能夠脫離他們,堂堂正正地做人、做官!”
王境澤抬頭看向李牧,眼含熱淚,道:“侯爺,我等也是男人,我等也有尊嚴!我等寧為侯爺門下走狗,也不愿在做三姓門閥的傀儡,過那種豬狗不如的日子了!侯爺若嫌棄我等,我等也回不去了,與其遭到他們報復,不如一刀抹了脖子,死了便一了百了了!”
“哦…”李牧恍然大悟,起身把王境澤扶了起來,按著他的肩膀讓他坐下。
“你這么一說,我就明白了。這種滋味,確實不好受。我能理解你們,著實是令人同情。可是你們也不一定非得投靠我呀,你也看著了,我不是魏征的對手,如今無官無職在家,乃是一個閑人,我又能幫助你們什么呢?”
“侯爺,您不要再謙虛了。門下不妨直言,若不是思慮再三,我等也不會做出如此豪賭。我等既然反了,就是相信侯爺的實力。門下連升三級,便是明證!陛下對侯爺非常倚重,我等跟著侯爺,絕對差不了。”
“唉!”李牧嘆了口氣,道:“既然你如此坦然,又如此誠心,我若再拒人于千里之外,似乎有些不近人情了。不過你畢竟原來是與我作對的,忽然投靠我,我還是不能盡信于你…”
王境澤忙要解釋,李牧抬手制止了他,繼續說道:“不過沒關系,我敢收容你,就不怕你反我。有一句話,我要說在前面。我這個人,眼里不揉沙子。你自稱我的門下走狗,便要拿出做走狗的樣子。記住我的話,如果你們有一天,敢像今日背叛山東士族一樣背叛我,無論你們有什么正當的理由,我都會弄死你們。到了那個時候,休要怪我不講情面,因為今日是你們求著我的。”
話語中透露出的陰冷之意,令王境澤不寒而栗。但他的心中,卻隱隱地非常興奮。其他七個人怎么想他不清楚,但是他既然反了山東士族,就沒有想過要回頭!
王境澤站了起來,深深地躬身施禮,道:“侯爺放心,門下此生若背叛侯爺,愿受千刀萬剮而死!”
“呵呵,發誓就不必了。我這個人不是很相信發誓這種事情,唔——”李牧想了想,道:“既然你已經入了我的門下,先來個投名狀吧!”
王境澤積極道:“侯爺請吩咐!”
“彈劾我!”
“啊?”王境澤只當李牧是試探,忙躬身道:“不敢!”
“怎么,不聽話?”李牧皺眉道:“不聽我的話,還說什么做我門下走狗?”
王境澤懵了,趕忙道:“侯爺,門下有些糊涂,侯爺為何要彈劾自己?”
李牧指了指王境澤,又指了指自己,道:“不是我彈劾我自己,而是你來彈劾我。至于原因么——我來問你,這幾日朝野之間,對你風評如何?”
“這…”王境澤有些踟躕,不知該不該如實說,但見李牧看著自己,咬了咬牙,如實說道:“朝野之間對門下非常鄙夷,罵我等沒有骨氣,變節等等,污言穢語,十分難聽。”
“所以,你們更要彈劾我。如此,方能顯出你們的清白!”
王境澤更懵了,不敢瞎猜,道:“請侯爺示下。”
“道理你慢慢參悟,先按照我說的做。三日之后,你連同其余七人,彈劾我還有侍中王珪,就說我們私相授受,竊取國財,怎么難聽怎么罵…當然了,不能罵我祖宗,但是王珪的祖宗你可以罵,難聽點沒關系,大義凌然會吧?站在道德的制高點,給我罵起來,拿出盧智林死諫的那套活兒,在朝議之上展示一番。”
王境澤聽得都傻了,什么?不但要罵李牧,還要罵王珪?
一個是炙手可熱誰碰誰死的逐鹿侯,一個是出身天下第一門閥太原王氏的當朝宰相,罵一個都是找死了,同時罵倆,這不就是活膩了嗎?
王境澤傻愣愣地看向李牧,心中暗道,侯爺到底是什么意思,難道他要借刀殺人?
李牧耷拉著眼皮瞥了他一眼,道:“怎么,不敢吶?”
王境澤深吸了口氣,道:“侯爺說讓做什么,門下就做什么!”
“好!”李牧贊了一聲,拍了拍手。李重義走進來,解下了腰間的錢褡子。
李牧從錢褡子里面,拿出了八根‘大黃魚’,拍在了王境澤面前。
“聽聞御史的日子過得都挺窮,你們又都是贅婿,想必手頭也不甚寬裕。你們給我投名狀,我也給你們點見面禮。一根十兩,一人一根,拿去吃酒。”
王境澤傻掉了。
這、這是金條!
一根十兩的金條!
王境澤咽了口吐沫,把已經下意識伸出去一半的手縮了回來,強忍著把視線移開,咬牙道:“侯爺,我等身為御史——”
“不要啊?”李牧笑吟吟道:“確定不要?”
“謝謝侯爺!”
電光火石之間,王境澤選擇了從心,一把抱住八根金條,滿足地傻笑了起來。
“我就喜歡你這樣的實在人。”李牧拍拍他的肩膀,勉勵道:“小伙子,你很有前途,好好的寫奏折,寫好了,還有賞。”
王境澤歡天喜地地去了,李牧把錢褡子丟回給李重義,剛要轉身回后宅,趙有財又來報,說王普已經在門房等候多時了。見李牧有客,沒敢過來。
跟王境澤扯了一會兒,李牧的氣也消了不少。而且他也不能真的與太原王氏決裂,一切都是演戲而已。火候也差不多了,李牧便又坐下,讓趙有財把王普帶過來。
王普小心翼翼地來了。
見李牧坐在椅子上,面沉似水。王普更加拘束,在門口遲疑不敢進來。
李牧看著他,沒說話。
王普咧咧嘴,硬著頭皮道:“侯爺——”
“你還有臉見我?”
王普慚愧不已,躬身道:“侯爺,此事我不敢為家兄辯解,實在是我們做得不對。侯爺您說怎么辦,怎么辦您才能消氣,您說就是,一定讓侯爺消氣。”
李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哼,若不是看你的面子,此事休想揭過!”
王普一聽,頓覺受寵若驚,他真想把王珪拉過來讓他聽一聽,看見沒有,是看在我的面子!我的面子!
見李牧的態度有所緩和,王普趕緊打蛇隨棍上,陪著笑湊了過來,道:“侯爺果然是寬宏大量,在下佩服之至,佩服之至——”
“這些話,以后少說。”李牧指了指旁邊的椅子,示意王普坐下,道:“王普,今日我不妨挑明了。若不是剛剛有人來拜訪,耽誤了一些時候,這時我應當在你大哥的府上了。我這個人你是知道的,我說往他井里倒糞,我就干得出來!”
“是是是,侯爺虎威,何人不知,我大哥真的是老糊涂了,哎呀,我勸過他的呀。”
“哼!”李牧冷哼道:“我真是沒有想到,天底下竟然有如此恩將仇報之輩!他是什么意思?算計我嗎?”
“不敢不敢,誰敢算計侯爺你,我大哥他就是糊涂了!”
“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下次若是再遇到這樣的事情,休怪我不講情面!”
“絕對不可能發生!”王普把胸脯拍的砰砰響,道:“我以性命擔保,絕對不會發生,若是再有這種事情,侯爺可取了我的性命!”
“唉!”李牧嘆了口氣,道:“你大哥眼睛掉在錢眼里了,只看利益,不顧情面。我卻念著與你的‘牛馬之情’,唉,我這個人,最大的弱點就是善良,我真是太心軟了,早晚得吃虧啊!”
王普偷偷抹了把臉上的汗,心里暗道,大哥呀大哥,你這是做什么孽呀,為什么要讓我來聽這些。這怎么辦?應和?太違心了。不應和?必然要不高興。大哥呀,你可是真能給我找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