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端午后,日子便一天比一天熱,各房屋子里均把春日的綢布門簾換成了梁平竹簾。
念心捧著一疊毛皮悄聲走進屋,見程曦坐在西間暖閣里看書,便朝一旁伺候的錦心招招手。
錦心與她去了東間,念心輕聲道:
“針線房的婆子來了,你去后頭讓她們量個身兒,好做夏衫。”
錦心點點頭,無聲的出去了。
程曦聽見動靜,抬起頭朝窗外看了看。
只見青岫正站在院子里,指揮著一干丫鬟婆子們整理程曦的箱籠,將初春的衣衫薄襖盡數收起來處置了。
“錦心干嘛去了?”她問。
程曦看書時向來是錦心在一旁伺候。
念心抱著那疊皮毛過去,笑嘻嘻道:
“是針線房的婆子過來,在后頭青岫姐姐屋子里候著。我與錦心都比去年長了不少,青岫姐姐讓我們去合一下尺寸,免得穿那短手短腳的衣裳,丟小姐您的臉!”
程曦聽罷,又朝念心手中的皮毛抬抬下巴:
“這又怎么了?”
念心聽了,忙將那些皮毛抖開來拿給程曦瞧:
“昨兒您不是說要找幾張皮子拿去給二奶奶作回禮嗎?青岫姐姐找了這幾張出來,讓您看看,若是合適就讓人送過去。”
程曦想起來是有這么一回事,隨意看了眼,想著青岫辦事向來穩妥,便揮揮手讓她們自己定。
她轉頭看向窗外,忽然奇怪道:
“不是量身子嗎,怎么就走了?霽云和流月她們都量過了?”
霽云和流月也是三等丫鬟,當初被送去馬回巷子伺候辛嬤嬤起居。前兩年王氏把錦心撥給程曦作三等丫鬟后,順道將她二人也提了三等。
都是十三四歲的年紀,也在長個子。
念心一愣,朝窗外望去。
只見針線房的婆子手中捏著張紙,正站在院子里討好著同青岫說話,看樣子是打算要離開。
竹簾撩起,錦心回來了。
“小姐。”她見程曦和念心均看著窗外,便也看了一眼。
念心轉頭問她:“馮媽媽怎么就走了?不是只量了我們兩個嗎?”
錦心聞言,垂下眼想了想,斟酌著對程曦說道:
“針線房只讓馮媽媽來給我和念心量尺寸,說是我們倆一日一變長得快,其他姐姐們不像我們正在躥個子,按著年前報的尺寸做也是無妨的…給額外置了一套夏衫。”
程曦原本倒也沒什么,聽見最末一句后,不禁抬起頭意外道:
“給你們倆做三套?”
錦心點頭。
府里的規矩,一等丫鬟婆子一季四套衣衫,二等丫鬟婆子一季三套,而三等丫鬟婆子則和府里粗使雜役相等,一季只有兩套。
針線房派人專門給錦心和念心量尺寸的做法很好理解,這府里但凡眼神好使的都看得出來,程曦有多看重她們兩個。
但額外置辦衣衫卻是逾矩了——每個院子的下人每季置辦多少衣衫都是有制定的,公中撥銀子也是按著人頭來算。
給錦心和念心多做一套衣衫,并不僅僅是針線房管事一句話、幾塊布料的問題,還要牽涉賬房、庫房等等。
聽那說法,又不像是有人自己掏腰包貼銀子。
程曦皺著眉,問道:
“如今三嬸在管家,你們可曾聽說公中撥銀子改了制?”
錦心搖頭,念心更是茫然。
青岫撩簾走進屋來,見程曦皺著眉一臉嚴肅,不禁一怔,拿眼看錦心。
錦心便將方才討論的事說了一遍,青岫聽后,便望著程曦說道:
“小姐,我也正想同您說這件事呢。方才馮媽媽臨走時與我說了,此回不僅她們倆多置一套,便連我這不長個子的也有份。”她語氣一頓,淡淡笑道,“只是這多出來的衣衫卻不是額外撥的銀子,而是從齊媽媽的份里扣下的。”
齊氏?
程曦一愣,不明所以看著青岫。
青岫瞧她這般神色,心中嘆氣,柔聲道:
“小姐可還記得上個月,齊媽媽不大舒服,我向您領了牌子去外院讓人請醫娘來給她看看?”
程曦歪著腦袋想了想,依稀記得好像有這么一回事。
只因平日里程曦并不讓齊氏近身伺候,故而齊氏是不是病了、是不是沒出現,她一點也沒注意。
程曦冷下臉。
“我倒不知這府里的規矩何時成了這樣,生個病而已,就敢扣一季的衣衫!”她冷笑,“…好大的主意。”
這顯見是生氣了。
青岫望著程曦欲言又止。
錦心見了,便拉著念心出去院子里幫忙,獨留下她們二人。
青岫看著程曦,緩緩道:
“小姐,此事卻不能全怪她們。”她頓了頓,道,“齊媽媽病了月余,一直未見好轉,藥吃了十幾帖也不見起效。奴婢讓人拿著牌子去請了幾回醫娘,門房那邊漸漸的便有些怠慢。前幾日原想與您商量,看是不是抬了齊媽媽去莊子上,正經請個大夫瞧瞧,也不知哪個多嘴的將這事跑去說了,惹得她不管不顧拖著身子來我屋里跪著哭,說要是我當真讓人抬她出府去,她便一頭碰死,逼著我答應萬不可將此事與你說起…”
程曦瞠目,半晌才道:
“…我還道只是尋常小恙,她早已愈好了。”
青岫嘆了口氣,道:
“這府里的人吶,多得是人精,針線房只是剛巧碰著機會罷了。”
程曦默然。
齊氏是程曦的乳母,入府十余年卻仍是個二等媽媽,平日里也不見程曦給她臉,她在府中原本就過得艱難。
如今病倒這么久,非但不見程曦過問一聲,漸漸的更是病勢趨兇,自然就有那精明的斷定齊氏離出府不遠了。
青岫雖未明說,但話語間的意思很明顯,這事若真要怪誰,就只能怪程曦。
程曦想起前世齊氏種種作為,靜默下來不說話。
青岫知道多說無益,便輕手輕腳的收拾炕幾上隨手擺放的書冊和茶具。
“青岫,”程曦忽然開口,仍是垂著眸子,“齊媽媽有個兒子吧?你去讓人打聽打聽。”
青岫很意外,但隨即恢復神色,什么也不問就應下了。
程曦抬頭看向窗外。
前世,寧王正是利用齊氏那個好吃懶做、惹是生非的兒子,步步作局引得齊氏入甕。
她不能不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