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二節 愿逐月華盞(下)
“溫度十五，濕度八十。”
在拋光前。
秦淮沒有直入主題，而是將漆器半成品送入密閉干燥的空間儲藏。
起身。
在機器前調整室內的溫度和濕度，同時有條不紊的敘述，語調從容溫和：
“漆器制造對于環境的要求非常高，有時候哪怕是小小的空氣對流，也會影響漆器品質。”
這一點當然不是秦淮故弄玄虛。
而是避免空氣中細小的浮塵污染漆器，是講究，是斤斤計較，是精益求精。
商雅頷首，心中釋然。
細節決定成敗嘛。
正如秦淮小哥哥曾經說過：一切久看不厭，都是因為足夠用心。
‘秦核舟式作品’，能夠成為最頂尖的藝術品的代名詞，就是因為嘔心瀝血到每一個細節，天氣、環境、心情、甚至于濕度和溫度…
這些，都是秦淮小哥哥會注意到的內容。
等候了十幾分鐘，待到濕度和溫度達到特定值。
秦淮取出漆器酒杯。
開始拋光！
拋光是漆藝的一道壓軸工序。
即通過手掌皮膚的摩挲，讓漆器表面的分子，在特定溫度下，重新排列，形成一層類似于包漿的晶瑩剔透的半透明薄膜。
這一道工序在生活中并不罕見！
譬如家中的一把木椅，經過十年如一日的撫摸，扶手處會出現一層半透明的覆蓋膜，這就是拋光，但我們更喜歡稱它為‘包漿’。
揉搓核桃，把玩珠串，都是拋光。
秦淮斂了斂神。
用掌紋與漆面輕輕摩擦，細密的掌紋，帶著手心的溫度和濕度，在漆面上留下微不可查的痕跡。
宛如流水沖刷玉石，在一次次的舔舐中，漆器表面漸漸光滑如鏡。
漆藝是一門安靜的藝術。
也是一門水磨功夫。
多一分太多，少一分欠缺。
若是少磨兩下，擔心不能將漆器最美的紋理呈現。
若是多磨兩下，卻畏懼越磨越差，一件漆器成了廢品。
每一次掌心與漆面的摩挲，都恰到好處。
商雅托著下巴，靜靜的觀看。
她都有些吃醋，秦淮小哥哥在創作時的眼神太專注了，專注到讓她誤以為，那是秦淮小哥哥的正妻，在手中捧著。
“唉…我竟然會吃這種醋。”
商雅揉了揉五官精致的臉頰，雖然她也被秦淮小哥哥這樣注視過，但總歸…像是多了一個小三。
不對。
是一群小三！
還有一個小情人！
“我怎么感覺空氣中揮發了一些微量醋酸？”
秦淮動作頓了頓，抬起頭，望向商雅。
“哼。”
商雅輕輕哼鼻。
用含情脈脈的眼神，示意秦淮不用管她，繼續創作。
秦淮頷首。
一遍又一遍的重復一個相同的動作。
他的手掌，好像是世間靈氣最充沛的地方，調和著陰陽、日月、山河的造化。
同時。
將對于漆的珍愛，通過手心的推磨，賦予給漆器。
這是一位漆藝師與漆、與器靈魂交流的過程。
直到…人與漆天人合一，一種意想不到的意境不期而至。
“好啦。”
秦淮將成品的漆器，放在工具臺上，輕輕旋轉。
漆器溫潤、細膩、含蓄，深沉、明亮、包容…
流光溢彩的華麗之下，有一種令人喟嘆的虔誠。
“美不勝收！”
商雅泫然心動，但還是忍不住疑惑：“你說中間的圓月，有什么奧妙？”
秦淮唇角含笑，咳嗽兩聲，潤了潤嗓子：“答案很長…我準備用一生的時間來回答，你準備要聽了嗎？”
“廢話！我幾年前就準備好用一生來聽了！我問的是漆器酒杯中的一輪圓月，有什么奧妙！”
商雅白了秦淮一眼，但腳步已經飄了。
沉溺在秦淮肉麻的情話中，不可自拔。
“這件漆器的奧妙，得在接下來的幾天內，慢慢感受。”
秦淮神神秘秘。
商雅的心像是被億萬螞蟻啃噬，但秦淮打死不說，商雅束手無策，只能靜靜等候了。
要是不滿意，就捶死秦淮！！！
第二天。
商雅煎熬了一天，然而秦淮小哥哥卻一直等到夜晚，方才不慌不忙的取出漆器酒杯，洗干凈，盛滿一碗前年的桂花釀。
“在月光下看一看，記下今天的狀態。”
商雅滿腹狐疑。
端著酒杯站在月下，仔細欣賞了好半天，月光灑在杯沿，清酒香冽，豐滿蕩漾。
“老公…原諒我是一個俗人，根本看不出端倪。”
商雅回頭，苦兮兮的吐槽，作出可憐兮兮，楚楚可憐的表情，希望秦淮小哥哥會寵溺的跟她解答。
然而秦淮笑而不語，三緘其口，一而再再二三的保持神秘。
商雅撇撇嘴，萌萌不樂。
一向心思玲瓏的商雅突然眼前一亮，將酒杯放在小桌上，找來攝像機，開始拍照。
“哼，我把今晚的畫面記下來，明晚的畫面也記下來，直到謎底揭曉那天，然后對比！”
第二天夜晚。
天朗氣清。
萬里無云。
月亮圓滿了些許。
商雅再一次拍攝了一段視頻，她似乎發現了一些端倪，可是無論如何，也琢磨不透。
第三天夜晚。
商雅繼續拍攝。
第四天。
正是中秋節。
涼月滿天！
商雅捧著一碗桂花釀一走入月光中。
就發現杯中的酒，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只見中秋滿月，盡數投射到杯心，與杯心的一輪銀月嚴絲合縫的重疊在一起。
滿月的光輝，與金月亮的光輝，瀲滟中，孕育出一種以月光下酒的奇特意境！
浪漫、豪放、詩情畫意。
最妙的是天上涼月與杯中滿月的重疊。
滿天的月光，自杯心的明月中流溢開來，似乎是杯中的明月，流出了以月光釀造的瓊漿玉液。
“哇…這幾天的煎熬，沒有白白浪費！！！”
商雅眼中異彩連連。
此器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見？
這如夢似幻的酒杯，簡直就是神仙用來喝酒的杯具啊！
似乎喝掉其中的酒液，就沒有了陰晴圓缺，就沒有了悲歡離合，只有天長地久的白首不相離！
“老公，你真是天才耶！”
商雅小心翼翼，滿懷喜悅，一小口，一小口抿著杯中酒液，為秦淮的奇思妙想而贊嘆。
桂花釀。
廣寒宮。
月桂樹。
這些詩情畫意的元素融合在一起，給她的感覺就是，她并非是在喝酒，而是飲入了二兩月光。
她一直喜歡張若虛的一句詩：愿逐月華流照君。
而秦淮小哥哥這件漆器酒杯，堪稱愿逐月華贈卿飲！
便是以小酌清泉的意境，也無法與眼前的漆器酒杯媲美！
何況，想要感受它的意境，只能在每月十五月圓時。
也就是說。
一年時間內，僅有十二次機會，喝到這幾兩令人目眩神迷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