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皺著眉。
對于朱厚照,帶著一種深深的失望。
這還像太子嗎?
雖是他知道,方繼藩定會為太子說好話的。
可顯然,方繼藩的話,沒有令弘治皇帝放下心事。
作為天子,太子如此,實是失望啊。而作為父親,兒子如此,又如何不擔心呢?
方繼藩見狀,反而氣定神閑了。
出關,是朱厚照的夢想。
這也算是歷史趨勢,兩世為人,方繼藩越發明白,原來歷史既是可以改變,可同時,冥冥之中,似乎又有一種叫歷史必然的東西存在。
就比如朱厚照,歷史上的朱厚照,想盡一切辦法,出關痛擊韃靼人。而如今,歷史的車輪已經改變,可朱厚照的心,卻是無法改變的,好聽點,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難聽一些,叫狗改不了吃。
那么,朱厚照出關,會有危險嗎?
想來是會吧。
作為朱厚照的大舅哥,以及朱厚照的妹婿,方繼藩…不擔心是假的。這家伙,以后還得給自己背鍋呢,你怎么能去死呢?
可是…
方繼藩深深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陛下,兒臣,其實是個怕死的人。”
“什么?”弘治皇帝皺著眉,面露沉痛之色。
方繼藩卻是吸了口氣:“兒臣一想到,人要死,便怕的不得了,兒臣貪生怕死,喜歡華美的衣服,喜歡犬馬。陛下不要誤會,兒臣還是個正直的人,不喜歡聲色。”
頓了頓,方繼藩道:“而今,韃靼人的鐵騎,到了邊鎮,他們又來犯邊了。陛下讓兒臣和將士們去抵御韃靼人,這是兒臣和將士們的職責,所謂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此應有之義也。可說實話,哪怕兒臣懂這大道理,卻依舊怕死,兒臣在想,為何死的兒臣,死的是兒臣身邊的將士,為何這京里,會有這么多的人,被將士們保護著,在此聲色犬馬,縱情歡歌,這……公平嗎?兒臣和將士們,為了保護這些人,值得嗎?”
弘治皇帝冷著臉,面色陰沉的可怕,他死死的盯著方繼藩。
方繼藩卻是呵呵一笑:“可是,若是要讓兒臣和將士們去和韃靼人拼命,拋妻棄子,去死戰。若是非要讓兒臣和將士們去選,那么…我們會選擇跟隨太子殿下,因為,只有太子殿下身先士卒,才讓臣等覺得,哪怕是為大明去死,那么,也是該當,也是值得的。太子殿下可能此舉,在陛下心里,非太子所為,在文臣們心里,定當會認為,君子不該立于危墻之下。哪怕天下所有人,對太子殿下的行為不理解,不接受;可臣和將士們卻知道,愿與自己生死與共,相互托付生死之人,方才值得效勞,哪怕為這樣的人,鼓足了勇氣,殺入韃靼軍陣,這…也是值得的。”
“陛下,兒臣言盡于此,倘若陛下認為兒臣大膽,竟敢強詞奪理,那么很抱歉,兒臣最近腦殼有點痛,可能腦疾犯了,明日兒臣便出征大同,和韃靼人,拼了,猶如出關的太子殿下一般,他雖在河西,兒臣在大同,可各路邊塞的將士們,卻都會因此而經受莫大的鼓舞。陛下,臣告退。”
趁著弘治皇帝還沒反應過來,方繼藩匆匆告辭而出,從暖閣出來,抬頭,看著這高照的艷陽,方繼藩腳步輕快從容,你大爺的,朱厚照這小子,是逼著大家拼命了啊。
既如此,那就拼了。
次日。
方繼藩帶隊出發,數百車的輜重,加上無數的牛馬,以及兩千多員將士們,出了京師。
沿途上,沒有人歡送,只有劉文善和歐陽志,跟隨著方繼藩,至城門,兩個弟子拜下,朝自己的恩師揮淚話別。
方繼藩坐在馬上,一身戎裝,顯得很是英武,他持著馬鞍,道:“好了,別哭了,有什么好哭的,為師是去殺敵,又不是去被韃靼人按在地上宰殺,你們哭個什么,沒出息的東西,好好給為師守著家,西山里,還有一千三百五十二頭牛,養好了,可別讓該死的賊,偷偷吃了,為師的牛不多了,要珍惜。罰你們每隔三日,將牛圈里的牛數一遍。”
“恩師…”歐陽志滔滔大哭:“恩師一定要小心哪,大同那兒冷,要多添置幾件衣衫。”
劉文善眼角帶淚:“恩師…少飲酒,不要輕易出關…”
“夠了,夠了。”方繼藩不耐煩的搖搖手:“都知道,都知道,我是你們的師父,又不是你們的兒子,走啦。”
撥馬,聽到身后,兩個人還在哭,心里嘆了口氣,只有像我方繼藩這般,三觀奇正的人,才能調教出這般講良心的門生啊,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以自己門生的人品來類推,自己的品格,是何等的高貴。
他策馬,呼啦啦的帶著一干騎士朝西方的官道馳騁,揚鞭而去。
只留下歐陽志和劉文善二人依舊跪著,以頭搶地,恩師極少出京,又沒有面對過什么危險,成日抱著腦袋躲在家里和西山裝腦疾,此去西山,卻不知會遇到什么兇險。
一念至此,淚水便滂沱而出。
“方繼藩呢。”
此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歐陽志和劉文善的耳畔響起。
歐陽志和劉文善二人抬眸,卻見弘治皇帝一身便服,疾步自門洞中出來,身后是蕭敬諸人。
“恩師…恩師…已出發了。”
弘治皇帝抬眸,眺望著官道的盡頭,卻是嘆了口氣,道:“他是個好孩子啊。歐陽卿家…”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哭成了淚人的歐陽志和劉文善。
弘治皇帝終于明白,自己為何對歐陽志這般喜愛有加了,對君王忠臣,可以為了保護君王,而奮不顧身。對自己的恩師,孝順有加,這樣的人,真是士人的典范。
弘治皇帝幽幽嘆了口氣,眼角,竟也落了淚來:“朕沒有送自己的女婿。也不曾送自己的兒子。朕的兒子…雖偶有些不像話,可繼藩說的對,太子,并沒有辱沒大明太子的尊位。但愿…他們都能平安回來,否則…”
弘治皇帝搖搖頭,一聲嘆息。
“敵人…敵人…”
隊伍最前的劉瑾,舉著望遠鏡,他駐馬在山丘上,激動的手舞足蹈:“殿下,前方五里,有韃靼人,足有數百人。”
深入大漠的第三日。
終于。
有人了。
朱厚照這一番出動,為了以示自己公正無私,將自己的伴伴劉瑾,編入了先鋒隊,可憐劉瑾一個宦官,不得不打馬在前,不過…他什么大風大浪,不曾見識過,不就是沖在最前嗎?咱七歲的時候,就曾被人割了一刀,截去了身體的一樣東西;在錦州,跋涉數千里;在鄱陽湖,被水賊們三天兩頭的按在地上揍,可現在,不還活著嗎?這算個啥?
一聽到有韃靼人,還有數百人。
朱厚照頓時打起了精神,他大叫一聲:“都隨本總兵來!”
朱厚照所帶來的,統統都是驍騎營中的精銳,又或者是西山諸生之中,騎射功夫最出類拔萃之人。
這一路,朱厚照與他們同吃同住,讓原本不安的騎士們,突然有了一種親近感。
原來…太子殿下也要吃喝拉撒的啊,他尿尿還尿的大家遠。原來他身上,長了虱子,也會一邊跟人喝酒,一面手塞進衣甲里,用手捏出一只虱子,然后啪嘰一下,將這虱子捏爆,似乎他也很享受,這種清脆的聲音。
朱厚照一點都不害怕,他不怕,大家的心,也就定了。
能跟著太子殿下一道出大漠,還有什么說的,就算是死,至少還可以吹噓,老子是和大明太子殿下一樣,死在這里的。
朱厚照迅速的吃了幾塊肉干,喝了水,翻身上馬,激動的兩眼放光:“張元錫,你的腿腳不好,別胡亂沖,跟著為師。”
張元錫迅速點頭。
另一旁,朝鮮國王李懌取出了弓箭。
他雖負責瞭望之職,不過,馬上騎射作戰,似乎他這瞭望手,似乎沒了多少用處。
好在跟著張元錫,李懌的射箭功夫也不錯,朝鮮國之人有眼睛的天賦,射箭倒是一把好手。
作戰的方式,朱厚照早已一遍遍的在沿途上,交代過,這些熟悉了騎射的將士們,沒有什么疑慮,又見太子殿下躍躍欲試,也都激動起來。
“劉瑾,狗娘養的東西,來,你到本宮的側翼來,到時,你若是不沖在前,本宮軍法處置了你!”
“來了。”劉瑾騎著他的大馬駒撲哧撲哧的下了山丘,往嘴里丟了一塊肉干,他不會射箭,便拔出太子殿下賜他的戰刀,一張麻子臉,倒也挺唬人,他舉刀大呼一聲:“弟兄們哪,太子殿下帶咱們殺韃子了,太子殿下是咱看著長大的,他一拳能打死一頭牛!”
“千歲!”刀劍如林,刺破碧色的天空。
噠噠噠…噠噠噠…戰馬奔騰,徑直朝著正前方向奔騰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