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錫…”張升忍不住呼喚了一聲。
在庭院里興奮學步的張元錫忍不住回眸,看到了父親,那帶著喜悅的眼睛,更是大放異彩:“父親,快看。”
他一瘸一拐,拖著略帶笨重的靴子,可經過了練習,顯然輕車熟路了許多。
張升身軀一震,看著無須拐杖行走的張元錫,目中,已是掠過了一絲狂喜,頓時老淚縱橫:“你…你…”
“是方世叔…”張元錫眼里,閃爍著光。
“是方世叔他…”
什么…方世叔,哪一個方世叔,自己認得姓方的…
張升心里咯噔一下:“方繼藩?”
不對吧,元錫,那方繼藩年紀明顯比你還小吧,他是世叔,那我不是可以做你爺爺了?你怎么這么傻,白白就叫人世叔了?
這傻不傻啊?
“對,就是尊諱繼藩的方世叔,他給兒子,送了這鞋來,你看,兒子可以走路了。”
張升流淚了,也不知是為兒子高興,還是因為那方繼藩:“好,好,好,你能走了,能走了就好。”
張元錫在張升面前,來回踱步,雖還是一瘸一瘸,可張升心里,卻還是心花怒放。
“方世叔說…”
“元錫,他不…”
“什么?”張元錫好奇的看著張升。
張升沉默了片刻,最終,他苦笑:“他…也就是你方世叔,他有說什么?”
“他說,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張元錫眼里放光,提到方繼藩的時候,有一種驕傲的感覺。方世叔身殘志堅,正是吾輩楷模。
張升又沉默了,最后,他吐了口氣:“他說的對,他還說了什么?”
張元錫興奮的道:“兒子一時激動,很多話,一時想不起了。”
“想不起最好。”張升長出了一口氣,卻又欣慰的道:“兒啊,能走了,便好,好啊。”
心情復雜,忍不住流下老淚來。
張升放下了心事,喜出望外,天色已晚了,可張元錫還是興奮的,在這院子里來回疾走。
張升在長廊下,遠遠看著,倍感欣慰,可看了一陣,卻是悄無聲息的至書房,他還有正事要做。
方繼藩…也算是仗義了。
自己應當投桃報李,他鋪開了紙,提筆,張升當初,可是狀元出身,博聞強記,乃是他的強項,數十年的宦海生涯,早就積攢了無數的人脈,門生故吏不說遍布天下,卻也絕不少了。
他腦子里,開始一個個排除掉可能用到的人,最終,腦海里大致已有了一些人選,隨即,落筆,開始修書。
官場之上,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很是奇妙,明明想讓人辦一件事,可對當事人而言,有風險,哪怕是太子親自對你說,好好去辦,將來定教你平步青云,可人們,卻還是會留一個心眼。
因為彼此之間,沒有互信基礎啊,誰知道我開罪了人,最終為你辦事,惹來了麻煩之后,會不會成為棄子嗎?哪怕是太子殿下,哪怕是手里有一份皇帝的詔書在,風險依然是存在的,畢竟,做庸庸碌碌的糊涂官,總比得罪一大片人,成為眾矢之的要好。
這時候,就需要有足夠使人相信的人出現了,比如,張升!張升出來說,某某弟,此事,你不要怕,好好的辦,大家彼此之間,或是同鄉,或是師生的關系,信得過,至少可以保證,人家不會成為被犧牲的那個,于是乎猶如吃了定心丸,辦起差事來,才能有勁頭。
張升現在修書去的,乃是江西承宣布政使司下轄的饒州知府和廣信知府,這饒州和廣信兩地,是張升的家鄉所在,因為家鄉里出了張升這般的人物,自然而然,地方官府便通過張家族人的關系,漸漸和張升有了一些聯系,彼此之間,熟絡起來。
這兩府共通之處,就在于人多地少,且本地的士紳,都和張家有莫逆之交,先從這兩處著手,一方面是可以做個榜樣,其次,有張家在背后轉圜,阻力會小不少。
“哎…”張升修好了書信,忍不住感慨:“這一次,真將身家性命都搭給你方繼藩了,你方繼藩…萬萬不可害老夫啊。”
書房外,傳來了張元錫的歡笑聲,一聽這久違的笑聲,張升的心就軟了,搖頭:“也罷,陪你一條道走到黑吧,你河西要人,就從廣信和饒州要起,怕就怕…你方繼藩…制不住!”
制不住,也是有理由的。廣信和饒州距離浙江布政使司的義烏和永康都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山多,山多,卻又是地少而人多,說穿了,就是窮,人窮起來,就難管,桀驁不馴,對于自己的同鄉,張升可是有很深刻的認識的,他們和義烏、永康人,是一個路數,擅長械斗,動不動就一窩蜂,不見血不還。
接著,張升又修了數封書信,既有江西巡撫,有江西都指揮使,還有水路巡檢…
一通忙碌下來,已至子時,張升連夜讓人將書信送出去,而后,睡下。
可次日一早,外頭卻是人聲嘈雜。
聽到管事嚎哭:“去找呀,去找找呀。”
張升匆匆而起,便見管事的氣喘吁吁而來:“老爺,老爺,少爺…不見了,他走了,留下了一封書信,說是不能坐井觀天,他要效仿方什么世叔,他說…不要去尋他,他要去西山…他說…”
張升身軀一震。
臥槽。
瞬間,張升臉綠了:“他…他…這輩子,沒出過門啊。”
不錯,張元錫因為腿腳的緣故,這一輩子,都沒出過門,一個從沒出過門的人,而且,還腿腳不便,居然一個人…離家出走了。
張升頓時覺得自己心絞的厲害。
忙是捂著自己心口。
不多時,后園里便傳出了女眷的哭聲,定是那張升的老母和自己的夫人聽了消息,無法承受了。
張升大哭:“老夫就知道,難怪眼皮子老是跳。”
“小人,派人去找了,去西山找了。”
張升一臉鐵青:“這孩子的性子,你不知道嗎?他是何等執拗的人啊,既然不告而別,就算有人找到了他,能將他拉回來,我的兒啊…”
心走了,怎么能拉回人來呢。
他一輩子沒離開過家的啊。
他瘸了腿,又能做什么,去了西山書院,見了同齡人,十之,要被人取笑和奚落,不知多少人,會在他背后指指點點。
張升將張元錫養在家中,不肯讓人接觸,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害怕張元錫見到外面的世界,也怕張元錫聽到那些冷嘲熱諷,這等針扎的滋味,是自己的兒子能承受的嗎?
到時,他定是會處處碰壁,摔了個頭破血流…
“我…我…”張升想說什么,心里堵得慌,竟是有些眩暈起來,管事的忙是將老爺攙住:“老爺,老爺…”
張升隨即,滔滔大哭:“天哪,我做了什么孽,我一輩子安分守己,從沒做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啊,上天讓我兒子腿腳不便,就已是懲罰了,可現在…還要誅他的心,誅他的心哪!”
“老爺,小人…小人找那姓方的算賬去。”管事的流著淚,義憤填膺:“老爺多善良的人哪…”
張升反而拉扯住管事:“別去,你別去。”
“老爺…”
張升幽幽道:“你去了,也是白白給他打死,誒喲,老夫心口,疼的厲害,疼…”
一行人,忙是七手八腳,將張升攙扶進書房里,又忙有人去請大夫去了。
傍晚。
天上霞光陣陣。
難得今日天氣不錯。
方繼藩和朱厚照二人,添上了一個溫艷生,三人打著邊爐,吃的不亦樂乎。
這的感覺,很爽,方繼藩大汗淋漓,舉著筷子,猶如高手過招一般,四支筷子在熱騰騰的湯鍋上你來我往,搶著最后殘余的肉片。
溫艷生一拍桌:“能不能給老夫留一點!”
“…”朱厚照幽怨的道:“溫先生,他先搶,怪不得本宮。”
方繼藩已趁機,一片牛肉下肚,摸了摸肚子:“肚子有些撐,要站不起來了,誰來扶扶我。”
溫艷生:“…”
卻在這時,外頭有人匆匆而來:“都尉,都尉…有個自稱是你侄子的人,來尋你來了。”
侄子…
溫艷生和朱厚照俱都看向方繼藩。
你有侄子嗎?
不是傳說中,四代單傳?
方繼藩也懵了:“現在的人,都不要臉了,連侄子都冒充,怎么不冒充是我兒子,叫來,我打死他。”
過了片刻,卻有人一瘸一拐的進來,背著包袱,滿頭大汗。
竟是…張元錫。
張元錫背著一個大包袱,渾身是汗,他是清早出門的,不愿意帶任何人,世叔說的沒錯,大丈夫,要自食其力,他收拾了一番之后,留下了書信,沒有坐轎,也不曉得騎馬,一路問人,西山在哪里,就這么穿著假肢,一瘸一拐的走了足足一天,整個人,幾乎累到了虛脫,可這一路,他咬著牙,這不算什么,想一想腦疾的方叔,這是事嗎?